第十一章 心靈之影 第三節

鍾藎腦中靈光一閃,是那張照片嗎?

她從電腦中翻出來,一按鍵,把照片發送到大屏幕上。「她……?」

「本案今天先審到這裡,等戚博遠的精神鑒定出來時,本案再繼續。休庭!」一直沉默中的任法官忽地站起來,打斷了鍾藎的話。

鍾藎怔住,納悶地看向牧濤,牧濤閉了閉眼,讓她把電腦給關了。

常昊和助理拎著公文包,並沒有急著出法庭,他想和鍾藎說幾句話。鍾藎沮喪極了,電腦包背在身上,肩一邊高,一邊低,人看上去特別疲憊。就像是煮熟的鴨子,突然飛了,她又是自責,又是疑惑。

看到常昊走近,她忙避到牧濤的身後。這個時候,她不想和常昊說話。

案子是沒有最後判決,但她已經知道自己是怎麼輸的。

常昊的眉頭倏然一蹙,沒有一絲往昔打贏官司的輕鬆感。

一個書記員從走廊上跑過來,喊住鍾藎,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鍾藎愣了愣,牧濤接過她的電腦包,「我先去車裡等你。」

鍾藎跟著書記員走進任法官的辦公室。任法官請書記員倒了杯茶,把鍾藎領進裡面的小會議室,特意把門關上。

「小鍾,那張照片哪來的?」

「我在戚博遠的電腦里找到的。」

「我在你的起訴材料里沒有看到你提到這件事。」

鍾藎眼神微閃,「我想……戚博遠都承認殺人了,那麼就讓他最後一次保護自己心中的女人,別讓她受到困擾。」

任法官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眼睛牢牢地盯著鍾藎,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你既然決定這樣做,今天為什麼又要拿出來?」

「我……」

「常昊是法庭上的強手,你也見識到了。這件案子其實已經有了個結果,所以別扯太遠。把那張照片刪了。」

鍾藎吃驚地張大嘴,「任法官,你認識她?」她幾乎可以肯定了。

任法官沒有隱瞞,「是的。她是公安廳湯廳長的妻子付燕。公檢法去年春節聯歡時,她表演獨唱,獲得全場的掌聲。我記得那首歌叫《天路》,中間有幾個音特別高。有些故事,我們在心裡品味就行,不需要說給別人聽。也許別人並不愛聽,是不是?」

鍾藎不知道是怎麼走出去的。下台階時,她看到媒體把常昊圍在中間,他冷著臉,不發一言。她也看見花蓓了,想不到是這樣的場合。她想對花蓓笑一下,花蓓把臉轉過去了。笑戛地僵在嘴角,看上去有點可憐巴巴。

牧濤沒有問她和任法官聊什麼了,但他的臉色也不是很好。

兩個人回到檢察院,下車前,她飛快地說了句:「對不起!」沒敢等牧濤回話,搶先上了樓。

辦公室其他同事都在,一看她的神情,各自低頭繼續做事。

鍾藎哪好意思呆在辦公室,鑽到檔案室,上網找到《美麗心靈》這部片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再回想,發現腦中一片空白、一片茫然。

真應了常昊的話,犯了這麼低級而又幼稚的錯誤,以後她該怎麼在司法界立足呢?

窩到同事們都快下班了,她才懶懶地回辦公室。一屋子的煙味,牧濤竟然還在。

「把東西收收,我們一塊去吃飯。」牧濤把手中的香煙摁滅,打開窗戶。

「不用了,牧科,胡老師還在家等你呢,我沒事。」鍾藎低著個頭,沒勇氣與牧濤對視。

「想不想聽聽我第一次做公訴人的糗事?」

「呃?」

「想聽就動作快點。今晚我不開車,我們每人允許喝一點點酒。看,老婆查崗了。」牧濤拿起叫得正歡的手機,輕笑搖頭。

「是的,還在辦公室。得加班,這件案子領導催得很急。我……大概十二點前能到家。你和女兒先吃吧!」

鍾藎不敢相信地把眼瞪得溜圓,牧濤在說謊,而且說得這麼嫻熟、自如,聽著就像真的似的。

牧濤收了線,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笑道:「男人撒謊,不一定是做見不得光的事,有時就是圖個耳根清靜。老公晚歸守則:如需晚歸則先想好理由;若無理由則想好借口;若無借口時,索性更晚一點回家。呵,總結得不錯吧!」

吃得愉快,喝得自在,又能沒有距離感的聊天,就是吃火鍋了。

這家叫做「戰鍋策」的火鍋店不同於那種路邊攤,一幫子人圍在桌邊,中間擱一大火鍋,誰的筷子都在湯里涮來涮去,看著很熱鬧,其實不衛生。牧濤和鍾藎一人一個小底鍋,固體酒精在下面燃放出藍色純凈的火苗,一碟一碟乾淨整齊顏色各異的菜擱在中間,幾式作料和小菜擺在餐廳燈光最明亮的地方,各人自選。

服務生問牧濤喝什麼,牧濤也沒問鍾藎,來幾瓶青島啤酒吧!鍾藎玩著碗里的漏勺,她想點酸梅湯,但她沒有開口。她不能沾酒的,吃個醉蟹都會醉,但願今晚她能挺住。

底鍋開始沸騰,不斷有白霧般的熱氣從兩人眼前聚起又散去。

牧濤夾了幾塊子排放進鍾藎的鍋中,給兩人都倒上啤酒。

他端起酒,看著裡面泛起的小氣泡,說道:「戚博遠這件案子,我也有責任,我把它想簡單了。最多以為戚博遠殺妻情有可原,從來都沒想到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別自責了,就是我做公訴人,也一樣輸。律師界都說常昊有雙鬼眼,能看到我們都看不到的東西,輸給他不丟人。」

鍾藎老老實實地搖頭:「有幾次,我感覺到戚博遠像頭腦發熱,在說胡話。跡象很明顯,我都忽視了。」

牧濤笑了笑,「你這是小錯嘍!我第一次做公訴人,那才是致命的打擊。有一個推銷吸塵器的,中午把人家的門敲開。這戶人家孩子身體不好,正在午休。戶主來火了,罵了推銷員幾句。推銷員也不示弱,結果兩人打起來了。後來有人拉架,也就散了。晚上,推銷員突然發高熱,說肚子疼,沒過兩天,人死了。我們都認為這是一起很平常的失手打死人的鬥毆案。戶主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一年後,突然有人說看見那個死去的推銷員在另一個城市向人家推銷吸塵器。我們趕過去,真的是他。」

啊!鍾藎差點咬到舌頭,「怎麼回事?」

牧濤仰起頭,一口喝凈杯中的啤酒,「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推銷員是個雙胞胎,他是哥哥,死去的是弟弟。弟弟本來就得了癌症,已經沒幾天可活了。推銷員回家後,越想越氣,他把弟弟的臉也打得鼻青臉腫,又朝肚子狠狠踢了幾腳。然後他以弟弟的身份,去了另一個城市。法醫就驗了外傷。我根據目擊者的敘說,法醫的驗屍報告,就臆斷了案子。後來,法醫停職兩年,調去後勤處抄水表。我被調去邊遠地區的縣檢察院做書記員。有時候,我們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聽到的,包括精密儀器檢測下的,都不一定是真相。真相,需要我們用心去發掘。今天,我們又多學了一門知識,雖然有挫敗感,但也有收穫。來,慶祝一下。」

鍾藎臉皺成一團,痛苦地咽下一口啤酒。

牧濤怎樣從縣檢察院回到省中院,這段奮鬥史,他沒有提,但鍾藎相信,那肯定也不是一頁兩頁。所謂經驗,都是用慘痛的代價換來的。

「心情有沒好點?」牧濤把蝦丸切好,與鍾藎一人一半。

「其實也不是特別壞,我只是想不通,戚博遠的妻子明知道刺激了戚博遠會很危險,她為什麼還要鋌而走險?」

牧濤意味深長地看了鍾藎一眼,「常昊說過了,也許她也被誰刺激了呢?」

鍾藎無意識地端起啤酒,又喝了一口,眉頭擰擰,「她知道戚博遠心裡有人,所以想去電腦里找證據?」

牧濤失笑出聲,「鍾藎你沒有結婚,結了婚就知道,女人想找老公出軌的證據,不會是翻電腦,而是翻錢包和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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