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靈之影 第一節

律師這個職業,看起來很美,聽起來很闊,說起來很煩,做起來很難。縱使身經百戰,在每次開庭之前,常昊還是謹慎對待。

今天的案子,勝訴的把握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常昊不是說大話的人,他只用行動來證明。他非常擅長訴訟。公訴人是鍾藎這個新手,他完全沒必要嚴陣以待。

但常昊還是很早起床了。

電視里的晨間音樂是首老歌《莎麗花園》,恩雅的版本。恩雅嗓音空靈,伴奏的又是豎琴,整首曲娓娓唱來,宛若仙樂。

常昊不禁屏氣凝神。

在莎莉花園深處,吾愛與我曾經相遇。

她穿越莎莉花園,以雪白的小腳。

她囑咐我要愛得輕鬆,就像新葉在枝椏萌芽。

但我當年年幼無知,而今熱淚盈眶。

當唱到「而今熱淚盈眶」的時候,常昊想起鍾藎那天坐在雨地里哭的樣子。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哭,他隱約猜出不是因為他推了她一把。

希望她今天不要哭。

水漫出水池,他發覺自己走神了,慌忙把水籠頭關了。拿出刮鬍刀,細心地颳起鬍渣。頭髮,他還是放棄了。最多再洗一次,希望服貼一點。這一頭蓬亂的捲髮,看上去很有個性,事實上是真的沒辦法打理。爹媽給的,他怨不得別人。他試著剪過寸頭,沒想到,一根根頭髮往死里卷,看上去他就像非洲一小白臉。有人建議他去拉直,他當即就拒絕了。花幾個小時弄頭髮,是無聊的女人才做的事。蓬就蓬著吧,自我安慰,也算獨一無二。

鬍子刮好,他又泡了個熱水澡。拉開衣櫥,對著一衣架的襯衫和西服,犯難了。這些衣服都是法國一家服裝公司的名牌產品,他是這家公司的常年法律顧問,當然享有打折的優惠。他懶得逛街,一買就是一個系列。最後,他挑了件藍白格子襯衫,深青色西服,紫色碎花領帶。這一身,使他看上去多了點斯文氣。但他討厭斯文這個詞。

百無一用是書生。他爸爸就是一書生,教書三十年。學生吼幾句,他只會幹瞪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從小就立志要做個很兇很會吵架的人。現在,算圓夢了。

遠方公司在麗晶酒店給他包了個房間,當作他在寧城的臨時住所。早餐已經送進來了,銀耳桂圓湯,麵包、煎雞蛋。他皺皺眉,一點胃口都沒有。很懷念北京的炸醬麵,吃起來那才叫爽。

助理輕輕地敲門,提醒他該出發了。助理是昨晚到寧城的,住在他隔壁。他一絲不苟地檢查了下要帶的東西,確定沒什麼落下,這才打開門。

助理輕輕吹了聲口哨。

濃眉質疑地擰起。

「常大律今天超帥。我聽說公訴人是位美女檢察官。」

常昊臉黑了,這話聽著他好像為悅已者容似的。「我以前出庭不也這樣嗎?」

助理鬼鬼地笑,「這條領帶是新的吧!」

常昊不自然地斜過去一眼,「就你話多,電梯到了。」

「常大律,你知道李昌鎬么?」

常昊咧咧嘴,前不久才聽鍾藎提起過。

「他有個外號叫石佛,少年老成,貌不驚人,雷霆不驚,是世界圍棋第一人。但這位石佛,有次爆出了個冷門,他竟然在一次比賽中,和浙江棋院一位叫毛佳君的初段棋手和棋了。哈哈,石佛動了凡心嘍!」

「你這話有什麼暗喻?」

「沒有,沒有,就是一小故事,博常大律一笑。」助理又是擠眉又是弄眼。

常昊卻沒有笑,許久,冒出一句:「我不會。」

如果你尊重你的對手,就必須拿出你全部精力應戰。佯敗,則是對對手的羞辱。他不很了解鍾藎,但他就是知道鍾藎不希望他這樣。

三號法庭是法院最大的一個庭,早就得到消息的媒體已經聚集在庭外。中院發言人對外宣布,今天的庭審不對外開放,但會告知庭審情況。

常昊目不斜視拾級上樓,一個熟悉的聲音讓他目光側了側。是花記者,揮著雪白的小手,笑靨如花。

離開庭還有半小時,他和助理先去隔壁的休息室喝杯茶。鍾藎已經到了,一身精練整潔的制服。兩人打過招呼,令常昊意外的是,給鍾藎做助理的,竟然是牧濤。

他皺了皺眉,接過助理遞來的茶,小口小口地抿著,腦子卻是飛速運轉。

工作人員通知開庭,他看看正打電話的助理,助理沖他做了個OK的手勢,他點頭,走進法庭,坐在辯護席上。審判席上,主審法官和兩位副審法官也已就座。他認識這位主審法官,姓任,專門負責刑事案件。雖說是女人,但作風犀利。

不一會,法警把戚博遠帶到了。

鍾藎暗暗心驚,才一個多月沒見,戚博遠頭髮已經完全白了,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些,再加上沒刮鬍子,眼前的男人完全是一個乾瘦潦倒的老頭。

戚博遠首先朝她看過來,還笑了笑。

「鍾藎,這是在法庭上。」牧濤清清嗓子,低聲提醒道。

鍾藎羞愧地低下頭。法警把法庭的前後門關上,任法官掃視一周,請公訴人讀公訴詞。

鍾藎真的用了心,她向法官請求使用投影儀。當她朗讀公訴詞時,一邊配上相應的圖片。兇案的現場,作案工具,證人的筆錄和戚博遠的供詞,都在大屏幕上一一閃現。長長的公訴詞讀下來,條理清晰,重點突出,讓在座的每個人對案情的前後都有了個了解。

牧濤讚許地笑了笑。

常昊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戚博遠也是。

任法官點點頭,請鍾藎坐下,目光轉向常昊,「常律師,你認為公訴人剛才所言是事實嗎?」

常昊站起來,「是的!」

鍾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有沒什麼要辯護?」

「我想問公訴人幾個問題。」常昊朝鐘藎點了下頭。「鍾檢察官,如果一個人犯了命案,他沒有慌亂逃跑,通常有幾種緣故?」

鍾藎回道:「一是正當防衛,二是報仇雪恨後的茫然無措。」

「還有一種,就是他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是光明正大的,就像警察擊斃罪犯、俠客為民除害。」

任法官皺皺眉,「辯護律師,不要太過跑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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