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破曉時分 第五節

「是!」

「把那袋裡的東西送我吧,吃飯就免了。」

鍾藎眼瞪得溜圓,地雷好像爆了。

「捨不得就算,我來接你,就沒打算要你感謝,我只是證明我的光明磊落。」

鍾藎不再說話,但她的臉色還是鐵青,胸脯一起一伏。

遠方公司特地在天外天酒樓訂了包間,這家酒樓以野味出名。鍾藎和常昊到時,幾個男人正在打牌。吳總是個發福的中年男人,伸過來的手,白白胖胖的,像發酵的白饅頭。

幾人坐下,一寒暄,鍾藎才明白,今天為啥能請動錢檢察長的大駕,他和吳總是叔伯表弟兄。又一次驚嘆,世界真小啊!

如此一來,這晚餐就像家宴,餘下的人,立馬也稱兄道弟,真沒人提一下案子的事。鍾藎作為座中唯一的女性,沒人要求她一定喝多喝少,但她被安排在吳總的身邊,以示尊重。

鍾藎只喝了一碗野菌湯。真正的野山菌呀,不沾一點油氣,山泉水清煮,碗蓋一掀開,山林的氣息撲鼻而來,味道是罕見的鮮美,絕不辱沒「天下第一鮮」的美名。

常昊沒和眾人摻和,別人敬酒,他也會舉舉杯,卻不碰唇。他說,一會還得開車呢!奇怪,眾人好像挺畏懼他,沒人反駁一句。換作別人,莫談開車,就是開飛機,也把你給拿下。

到席散,吳總舉起酒杯,對鍾藎說了句:辛苦鍾檢了。言下之意,曲折蜿蜒。

鍾藎回以淡淡的微笑。

告辭時,錢檢察長似乎是不經意地說道:有些話聽了就聽了,事情還得按規矩辦。

鍾藎站在車邊等常昊,沒辦法,她的行李都在他車上。此時,雨已經停了,雲層掀開,夜空倒綴著一輪明月。月光如水,映得天地之間都是晶瑩的。

吳總和常昊走在最後,鍾藎聽到常昊說:我手裡壓的案子很多,你們要是有別的路子,大家攤開來明說。耗時光,我有罪惡感。吳總臉上掛不住,只得呵呵乾笑,常律師太謙虛了。

律師的戰場在法庭上,不是酒桌上。

那是,那是!吳總就差拱手求饒了。

常昊先替鍾藎拉開車門,然後自己繞過車頭,從另一邊上了車。錢檢察長看過來的目光,意味深長。

路上,兩人如同共守一個巨大的秘密,都緊閉著嘴。

在鍾藎家的小區門口,鍾藎彷彿用了很大力氣,才抑制住伸向口袋的手。「你喜歡,就給你吧!今天,誤會你了,對不起!」

說完,逃似的跑了,常昊瞠目結舌。他哪會喜歡那袋東西,看她寶貝的樣子,他隨嘴一溜。解開那口袋,東西到不值錢。炒熱的南瓜子,蛋清和糖攪拌的花生米,一瓶蜂蜜,煮熟的鹹鴨蛋,剛成熟的枇杷……每一樣都細心地分類好,用軟紙隔著,防潮、防碰。好像是慈祥的母親,替遠行的孩子準備的零食。

常昊眨眨眼,檢察官到底是去哪度的假呀?

日子就像一撥一撥的花,排著序一一開放。井然、平靜。

鍾書楷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依然是練書法,鍾藎依然要為自己煮一個雞蛋。方儀越來越迷上了瑜伽。她說瑜伽不僅能增強身體的柔韌性,還能洗滌人心靈的污漬。聽著不像是練瑜伽,而像是參佛修仙。在外人眼中,鍾家是令人羨慕的一家。方儀唯一嘀咕的是,湯辰飛許久不來了。她問鍾藎是不是和湯辰飛吵架了。

鍾藎恢複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偵督科正在調查一起患者殺害醫生的案子,非常忙碌。

湯辰飛是俊傑,很懂得知難而退。她不是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他沒必要迎合她。但他也沒徹底消失,偶爾會打個電話問聲好,那些令她排斥的瘋言瘋語,不再說了。有一天下班,他等在門衛處。神秘兮兮地告訴她,有家店的奶茶很正宗,不是用奶精沖飲的,而是真正的鮮奶製作。看著他,簡直有點哭笑不得。結果,還是被他拉去。喝了杯奶茶,吃了碗米線,她買的單。吃完,兩人就分開了。

每天開車上下班,鍾藎的車技漸漸嫻熟。

她對方儀說,湯辰飛只是個普通朋友,我們不可能吵架的。口舌才有爭執,而口與舌,是多麼親密的關係啊!

方儀不太相信,再問,鍾藎就沉默了。

忙碌的日子裡,鍾藎有時會想起兩個人。一個是花蓓,一個是啞巴民工。她去過以前她們常去的餐館、茶室、書店,那麼容易相遇的地方,她們卻從未碰見。她要找花蓓,就是去看晚報。花蓓現在是報社的當家花旦,經常有報道上頭版。啞巴,她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周末的晚上,她特地開車去龍華看守所,沒進去,就在外面坐了會。她沒有看到啞巴,大概是去別的地方打工了。

想見的人見不著,不想見的偏偏撞上了。

看著站在馬路對面的凌瀚,鍾藎仍是失了神。

他怎麼還會在寧城?

她不想知道答案,目光收回,把包扔進后座,帶上車門。明天,戚博遠殺妻案開庭,她今晚必須好好休息。

車剛出大門,便看到凌瀚越過車流向她跑來,她踩下剎車,搖開半扇窗。

四目相對,她急急錯開。但還是推開車門,讓他上了車。

「一起去吃個晚飯吧!」怕她拒絕,凌瀚又加了一句,「不會很長時間,就在這附近。」

鍾藎朝后座的公文包看看,「謝謝,我還有事。」

凌瀚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那我去買點你愛吃的糕點。」

「糕點油多,我要減肥,不碰那些。你是不是有事找我?」鍾藎覺得自己變刻薄了、勢利了,和他講話,句句帶刺。

修長的手指在掌間微微一緊,劃壓出深深的痕迹,凌瀚眼神閃爍了一下,彷彿有說不出的無力與無奈。「你很瘦。」這句話是帶著嘆息說出來的,輕易地就把鍾藎的心澆濕了。

「鍾藎,要好好地把人看清楚,別輕易相信別人。好好珍重自己。」

鍾藎笑道:「以前太幼稚,識人不淑,現在肯定不會了。」

凌瀚摘下眼鏡,黑睃黯然神傷。突地,他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鍾藎定在那裡,或許是忘了躲,或許這一直是她夢寐以求的。

淡淡的煙草氣息掃過她的鼻端,他低下眼帘,聲音喑啞猶如夢囈:「真想自私一點……」

他閉上眼,顫抖的薄唇貼上她的。結果,撲了個空。

她閃開了。「凌瀚,偷情的滋味很好嗎?」她的眼中溢滿指責與痛楚。

他不說亦不動,化石般僵著。

「你或許喜歡這種刺激,但你找錯人了。下車吧,爸媽等我吃晚飯呢!」咫尺之遙,思念像瘋狂的潮水咆哮,她是多麼的想緊緊抱住他。他身上的氣味,他堅硬的髮根,他結實的腰身……每一個部位,盈手可握。

但再也不可以了,他是別人的凌瀚。

「對不起!」他似乎想摸下她的臉,手掌在空中劃拉一下,落在門把手上。「小心開車。」他深情而又眷戀地凝視著她,開門下車。

她的手抖得連鑰匙都扳不動,好一會,才發動了引擎。

凌瀚仍站在原地,一輛計程車停下來,問他是否要車。他擺擺手。

鍾藎突然想到,見過凌瀚幾次,她好像一次也沒見過他開車。這也很正常,他的家在北京,他只是南京的一個過客。

過客……鍾藎咀嚼著這兩個字,心口掠過一陣陣細微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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