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破曉時分 第一節

美好的時光總是加快流逝,猶如甘霖滴入旱地。鍾藎每天吃完了睡,睡醒了去鎮子上逛一圈,然後天就黑了。三天過去,明天得起程去江州。早晨起來,離別的情緒堵在心口,窒窒的。鍾藎不想讓方晴看出來,吃完早飯,拎了個竹籃,說去街上買點菜。

昨天夜裡下了場小雨,早晨就放晴了,雨後的空氣十分清新。安鎮有一條大河,把鎮子分成鎮南鎮北。這條河以前是安鎮的主要航道,去縣城的輪船總是在午飯時分起航。安鎮的小街在鎮北,上街就得坐渡船。現在河上建了座大橋,上街非常方便。因為一夜的細雨,河面上的霧氣還沒有散盡,向遠方看去,視線朦朦朧朧。

橋下是個饅頭鋪,偶爾也給人家加工壽桃。還沒下橋,就聞到熱氣騰騰的麥香。饅頭鋪旁邊是個醬菜店,八扇摺疊門全部打開了,大理石的台階非常光滑。店老闆已經老了,頭上一根頭髮都沒有。鍾藎喜歡吃一種像螺絲樣的醬菜,兒時,跟方晴上街,店老闆都會捏一根,要聽她喊聲伯伯,才給她吃。

鍾藎朝店老闆笑了笑,他眨眨眼,已經不太能認出鍾藎了。鍾藎慢慢地走,在電影院對面的小麵館里,不經意掃了下眼,看見啞巴民工正在吃面。

鍾藎猶豫了下,走了進去。啞巴局促地放下筷子,手在膝蓋上搓了搓。

知道他聽不見,鍾藎還是告訴他,她要離開安鎮,先去江州,再回寧城。啞巴眼睛倏地一亮。

「你……不是也要去江州吧?」鍾藎特地用手指蘸了茶,在桌上寫了「江州」兩個字。

啞巴點頭了。

鍾藎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後擺了下手就走了。

買好菜回家,半路上遇到紅葉。紅葉責怪鍾藎怎麼不叫上她,鍾藎親熱地挽上她的胳膊,難道你還怕我迷路?紅葉笑道,你沒發現安鎮變化很大嗎!她點點頭,在全中國都變成一個超大的建築工地時,安鎮卻變成了一塊世外桃源,甚至以前挺紅火的磚窯廠也搬走了,改成果園。

「那邊的大廟擴建了。」紅葉突然停下腳步,指著鎮外一處挑高的屋脊,「廟裡來了幾位僧人,以後會經常做法事。哦,附近的地也給人買走了,都是外地人,建度假別墅。有一個人很怪,人家都往鎮子上靠,他買在咱們苗圃旁,對著一大塊油菜花田。」

「那兒以後有商機,建個農家飯館,生意會很好。」

「不是,他就建三間磚房,帶個小院。」

「也許他想學陶淵明歸隱呢!」

姑嫂倆都笑了。

桑樹上桑葚還紅著,已經有孩子爬在樹上採摘了。鍾藎也摘了幾粒,把指尖染得紅紅的。紅葉看看她,妹,心氣別太高,找個男人疼疼吧!

又是方晴請來的說客,鍾藎別過臉,黯然神傷。

從安鎮去江州,沒有火車,只能坐長途汽車。鍾藎告訴方晴,爸爸給她買了輛車,等她車技再好點,下次回安鎮,她開車回來。方晴嘆道,你爸媽太寵你,你得好好孝敬他們。

鍾藎提著裝滿吃的口袋,上了長途客車。不意外,啞巴已經在車上了。她也沒猶豫,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下了。汽車開動,她從窗戶里看到何勁和紅葉在揮手,方晴和何爸爸追著車跑,心口驀地一緊,忙低下頭。

同樣匆忙掠過的,是啞巴眼中的疼惜。

汽車只走了一段鄉村公路,然後就上了高速,路況非常好,窗外的風景層層疊疊,到也蠻舒適。

啞巴是令人覺得安全的旅伴,卻不是可以打發無聊時光的旅伴。司機打開閉路電視,放了部港台片,壁哩啪啦,打得非常熱鬧。啞巴好像沒有行李,空著兩手,還是原來那身皺皺的衣服。褲腳上不知在哪裡沾了點泥巴。

車進服務區休息時,鍾藎指指褲腿,讓他撣一撣,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顯然不明白她要幹嗎。

湯辰飛的電話就在這時打進來的。問鍾藎在哪裡,為什麼前兩天關機。鍾藎淡淡地說有事,又說手機忘了充電。

湯辰飛低沉地笑了,「那你好好坐車,我掛了。」

鍾藎怔住,「你怎知我在車上?」

「檢察官,你不知信號定位系統追蹤嗎?說謊的人鼻子會長長的,是不是怕我要你帶安鎮特產?小氣鬼!」

鍾藎屏住呼吸,惱了。

湯辰飛彷彿透過了電波看到了她的神情,「牧濤說你去江州,我把江州的酒店找了一遍,都沒找到你,能不著急嗎?好了,我錯了,你現在是去江州吧,我坐最快的動車過去,向你賠禮道歉?」

「湯少,玩笑不要開過了,適可而止。」

這下輪到湯辰飛沒了呼吸。

司機按著喇叭,催促大家上車。啞巴站在車門邊,焦急地看著鍾藎。

鍾藎握著手機,還往遠處走了走。

「我是遲鈍,但是還有聯想力。我是故意帶花蓓去提車的,我想讓她清醒,不要在不愛她的人身上浪費力氣。」

鍾藎咬咬唇,湯少這樣的別號,寧城能有幾人擔當得起?幾件事一聯繫,就串起來了。碧水漁庄的那個晚上,他明明在,無非就想在暗中看看她罷了。如同在麗莎餅屋,同樣的招數,他又玩了一遍。他探病時看著豎琴,脫口而出的那句:原來不是吹牛,是真會彈。花蓓的快遞、突然關機,她知花蓓無法面對這局面,她也不急於解釋,把一切交給時間去處理。

「你是因為花蓓才拒絕我的嗎?」湯辰飛找到打不開鍾藎心門的那把鑰匙了。

「當然不是,這和她沒有關係。」

「你說對了,她是和我們沒有關係。我真是討厭在感情上加太多的附加值,簡單點不好嗎?我有愛的權利,也有不愛的權利。我亦不能阻止別人愛我。我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巧合的是我喜歡的你是她的朋友,而我與她之間,從來不是情侶的關係。我沒有犯罪,對不對?」

司機不耐煩地按了一串喇叭,鍾藎扭頭朝後看。「同理,我亦不能阻止你喜歡我,但我也有不喜歡你的權利。」說完,合上手機。

司機嫌鍾藎讓一車的人等,咕噥地不知罵了句什麼,啞巴狠狠瞪他一眼,護著鍾藎回到位置。

太陽西斜了,電視里的武打片也近尾聲。

鍾藎借著餘暉,撥通了花蓓的手機號,這次沒有關機,而是無人接聽。

鍾藎向前排的人借了下手機,她撥通了花蓓的號碼,在聽到花蓓嗲嗲的嗨一聲之後,立刻就把手機掛斷了。

花蓓是對的,接了她電話之後,能說什麼呢?

湯辰飛跟著發來一條長長的簡訊:可以對我耍脾氣,但必須要講道理。感情從來就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能遇到心儀的人?一旦遇到,我又怎麼能錯過?如果你有心結,暫時不能接受我,那我們就從普通朋友做起。有情人最後才成眷屬,我可以等!江州見!

鍾藎毫不猶豫地按下刪除鍵,接著,她站起身,請司機靠邊停車,她要下車。

司機吼道,瘋啦,這是在高速上。

鍾藎忙不迭地道著歉,說她突然想起一件急事,要回去一趟。

司機罵罵咧咧地停下車,還是告訴她,過一會,有趟江州開安鎮的客車打這經過。鍾藎道謝,提著行李下了車。

啞巴從座位上站起,顯然被這場面驚住了。但他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鍾藎已經成了暮色中一個小小的黑點。

湯辰飛是下午到達江州的,當然不是特地跑來向鍾藎賠禮道歉。他不是青澀少年,一腔心思全奔著戀愛去。那樣說,是逗鍾藎。光想像她板著俏臉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就讓他心情大好。

全省二季度經濟工作會議放在江州召開,會期三天,今天報到。這真是一件巧得不能再巧的事,就像天作之合。

江州市政府負責主辦會議,參會人員入住海濱大酒店。報到之後,和相關部門的領導寒暄了下,他說回房養精蓄力,準備迎戰晚上的接風宴。他回房換了件衣服就下樓了,找了輛車直奔江州長途汽車客運總站。

時間卡得很准,他幾乎是和安鎮開江州的班車同時到達的。

他搖下車窗,看著旅客提箱拎袋的悉數下來。等到最後一位,都沒有看見鍾藎。他推開車門,跑了過去。司機詢問地看向他,他知道現在交通部門抓得很嚴,旅客必須到終點站才允許下車。但他還是問了一句,是不是有個短髮下巴尖尖皮膚白皙的年青姑娘提前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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