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之甬道 第四節

啞巴終於有反應了,他點點頭,從口袋裡摸出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遞給鍾藎,手指比划了幾下,意思大概是他們拼車吧!

鍾藎搖搖手,有他作伴走夜路,她莫名地感到安全。

啞巴也沒推辭,把鈔票放回袋中,然後,抱著鍾藎的行李箱,似乎怕它會碰壞。鄉村的路,行駛的都是農用車,維護得並不好,坑坑窪窪的,車顛得很厲害,一路上又看不見什麼燈火,只聽到呼呼的風聲。鍾藎不一會,就感覺身上的熱氣彷彿全部散盡了,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動,宛若凍結了。屁股顛得又疼,她痛苦地在位置上挪來挪去。啞巴看看她,突然放下行李箱,脫下身上的棉衣塞給她,要她墊在屁股下面。鍾藎慌忙拒絕,怎麼也不肯接。

摩托車的轟隆聲中,她彷彿聽到啞巴一聲輕輕的嘆息。

靜謐的夜色里,驀地出現了一片燈光,司機說安鎮就要到了。鍾藎掀開棚門,饑渴般地凝視著。

啞巴在鎮子口下的車,也不知他去哪,身影很快就被夜色融沒了。

行李箱上的輪子在青石板上咕嚕咕嚕地滾著,安鎮的寂靜,如鋪滿了白雪的原野。鍾藎在這片原野上跋涉,再過一座小橋,走過一條小徑,在河岸邊那座帶著院子的青磚瓦房,就是小姨的家了。

鬆軟的棉被帶著陽光的芬芳,枕頭裡裝著去年的蠶沙,冬暖夏涼,解熱清目,翻一個身,便聽到沙沙的聲響,像蠶兒吞噬桑葉。公雞已經叫過兩次了,貓咪在院中跳來跳去,小姨夫和小姨壓著音量在外面說話。

安鎮的清晨比寧城總是醒得早些,呼吸之間,都是空氣中浮蕩的青草味、花香味,鍾藎不想睜開眼睛,彷彿自己回到了五歲前,她愛賴在被窩中,等著媽媽過來替她穿衣。

擱在被外的指尖被一股濕濕的溫熱舔來舔去。

「來喜,走開啦!」鍾藎咕噥著,手卻沒有收回。

房門吱地一聲開了,有人噗哧笑著走進來,「懶丫頭,這不是來喜啦,是來喜的孫女。」

鍾藎騰地坐起,「哥!」來人是何勁,只比她大二十分鐘的哥哥。

何勁是個早婚族,二十四歲就結了婚。他說,我這一輩子就喜歡一個女人,晚婚不如早婚。嫂子叫紅葉,是北京農業大學畢業的。何勁不是很愛讀書,勉強混了個農藝大專的畢業證,就急急回苗圃幫忙!紅葉是來安鎮搞科研時認識何勁的,方晴說也沒看出何勁哪塊好,竟然把學歷比他高的姑娘騙回來了。曾經,方晴想讓方儀幫何勁在寧城找份工作,方儀找了不止一份,何勁每個都做不到半月,就把人家老闆給炒了。二個月後,何勁又回到安鎮。他說只有呆在安鎮,他才能好好地呼吸。方晴笑他沒出息,他撓撓頭,呵呵傻笑。

現在,紅葉負責苗圃品種的培育、拓新,何勁負責銷售,再加上何爸爸和方晴,另外又請了一個幫工,何家的苗圃規模越來越大,在方圓幾個縣城內,是數一數二的。

如火如荼的好日子錦上又添花,紅葉懷孕了。鍾藎昨晚到家,紅葉和何勁已經睡了。方晴沒有驚動他們,紅葉妊娠反應強,最近一直都睡不好。

何勁拍拍趴在床邊的小花狗,讓它去外面玩。「你看你有多久沒回家,小來喜都比它奶奶高了。瞧你這臉色真難看,再瘦下去,人家會當我是你弟的。」

「去去去!」鍾藎朝他瞪眼,「你再胡說,我找嫂子告你狀。」

何勁大笑,「媽已經做好早飯了,起來吧!」說著,就去掀鍾藎的被子。

「哥,你耍流氓。」鍾藎尖叫。

何勁受不了的翻個白眼,「流什麼氓,你這小樣可是我看著長大的。」

鍾藎覺得心尖子上陡地抽搐,有股電流像小蟲細細密密在血管里爬行,全身酥軟。

在去寧城之前,她和何勁睡一條被窩,床擱在方晴的大床邊。何勁睡覺霸道,每次都把她擠到床邊,早晨起來總被方晴念叨。

早餐是糯米粥,熬得稠稠的,方晴做了長壽大餅,拌了乾絲,切了幾碟自家做的小菜。何勁把桌子搬到院中一棵桃樹下。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下,方晴在飯桌與廚房間跑來跑去,何爸爸把一碗蜂蜜荷包蛋放在鍾藎面前。「是枸杞蜜,特地給你留的。」

荷包蛋不是什麼高級食品,但在安鎮,早餐吃荷包蛋,卻是待客的最高禮儀。

鍾藎雙手捂著碗,「謝謝小姨夫!」她不想被當作一個貴客對待,她想成為這個家裡普普通通的一份子。她的心悄悄哽咽了。

第一次以鍾藎的身份回安鎮,她就察覺到小姨、小姨夫對她的不同。大了之後,這種感覺更濃。特別在她上了大學、考進檢察院,他們覺得讓她去寧城是正確的,不然耗在安鎮,她能有什麼出息。方晴看她的眼神是歡喜而又小心翼翼保持著距離。也許他們已經習慣她是一個姨侄女,而不是他們的女兒了。

「不準搞特殊化!」何勁搶著從鍾藎碗里撥走兩隻荷包蛋,一隻自己吃,一隻扔進紅葉的碗里。

「你多大年紀,還和妹妹搶吃的!」方晴輕吼。

何勁咧咧嘴,一家人全笑了。

吃完飯,何勁對紅葉說:「老婆,我今天請假,專心陪你家小姑子春遊去,行不?」

紅葉瞪瞪他,「自己想玩,還扯上妹妹。不過,看在妹妹面子上,不和你計較。」

何勁推了輛自行車,鍾藎跳上后座,小來喜搖著尾巴也跟在後面。何勁把車鈴搖得叮噹作響,遇到街坊鄰居,他高聲說:「我妹回來了。」搞得鍾藎好羞澀,只得把臉藏在他身後。

油菜花正是欲開欲放的季節,星星點點的幾株標新立異地綻出幾縷花瓣,大部分還是青綠一片。何勁說再過一周,四面八方的人潮往安鎮湧來,都是看油菜花、吃農家菜的。他和紅葉商量著,想把苗圃也搞點創新,弄個果園,春天賞花、秋天摘果,肯定很吸引人。現在人玩膩了山水,對農家游很青睞。

「我帶朋友過來,要不要門票?」鍾藎單手圈住何勁的腰,笑著問。

何勁跳下車,前面是座小木橋,過了橋,就是何家苗圃。清洌的河水在初升的陽光下,微微泛著波瀾。

「帶男朋友來,管吃管喝管住,其他的,免談。」何勁說道。

鍾藎低下頭,小心注意著橋面。

「爸媽怕你不開心,讓我和你說,別太挑,會疼你,待你好,就行了。」何勁呵呵笑著。

走過高高的香樟樹林,再穿行密密的竹林,就看見一排竹籬笆,裡面栽著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何爸爸的盆景扎得非常出式,一排排地放著。最裡面有一棟青磚三間小瓦房,一間放花木肥料、殺蟲藥劑、裝盆景的花盆,中間一間放園林工具,花鋤啊、修枝剪啊什麼的,另一間是個簡易的休息間,裡面可以燒水,屋角有張摺疊床,可以午休時躺躺。

何勁張羅著給鍾藎燒水,鍾藎沒有進屋。何勁燒好水出來,看到鍾藎站在一棵銀杏樹下,對著遠處的油菜花田發獃。

他沒有驚動她,悄悄地走到她身後。都說雙胞胎有心靈感應,雖然鍾藎什麼都沒有說,但他能感覺她心中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就像他呆在寧城時,快喘不過氣來了。

「哥,你有沒有想過,要是當初選的是你去寧城,你會變成什麼樣?」鍾藎幽幽地問。

何勁嘆了口氣,「我不認為做男人有什麼可得意的,但我慶幸我是個男人。」當初不存在選,方晴的底線就是鍾藎,因為她是女孩。

鍾藎淡淡地笑。

「和大姨不好相處嗎?」

鍾藎搖搖頭。哪怕何勁是自己的親哥哥,方晴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現在,也不是什麼話都能講的。她只能讓他們覺得她過得很好,非常好,不然他們會愧疚、不安。

其實,方儀和鍾書楷算是很疼她的。可能沒有經歷過生育過程,他們也不知如何做一對父母。來到鍾家的第一夜,她尿了一褲子。方儀給她準備了房間,買了新衣服,買了好看的布娃娃,領著她,告訴她哪是餐廳、哪裡廚房、衛生間。晚上,沒有何勁在身邊,她睡不著。睡不著就總想著去洗手間。那一晚,刮大風,衛生間的門給風帶上了,不知怎麼會反鎖起來。她在黑夜裡扭動那鎖,急出一身汗,又不敢喊人,結果,就尿在身上了。

鍾書楷去接她放學,也會像其他父母一樣,手裡提著點心、飲料,但他卻不會幫她提一下沉重的書包。

期中考,她因為普通話不標準,漢語拼音學得不好,考了全班倒數第一。方儀帶她去找專家測智商,害怕她是個弱智。

塵封很久的往事,一件件都如仙人掌中上的刺,不敢盈手相握。

「哥,我能抱下你嗎?」她回過頭。

何勁嗯了一聲。

她繞到他背後,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腰,頭擱在他身後。她先是默默流淚,接著是小聲嗚咽,最後,她放聲嚎哭。

何勁沒有阻止她,他知道,她等待這場嚎哭已經很久了。在淚水裡,她要把往事都洗滌乾淨,明天就是嶄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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