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向日葵 第三節

他冒味地敲開鍾家的門,自我介紹時,不著痕迹地提了下自己的工作和家境。他知道這是一把萬能鑰匙,果然,冷麵打量他的方儀,不介意地笑出了一臉光芒。鍾書楷和他握手時,手都在抖。

偏偏鍾藎,對他避之不及,這就是與眾不同。

他喜歡獨一無二!

陽台外,雨後放晴的陽光躍出雲層,天地間陡地燦爛起來。閉上眼,彷彿都能聽到植物撥節的聲音。

這應該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早晨,湯辰飛給自己倒第二杯紅茶,他覺得有點渴。

熱茶傾倒下去,潔凈的白瓷杯突然裂了條縫,在他還沒回過神來,杯子裂成了兩半,他被熱水燙得失聲叫了起來。

也許之前,杯子就有了條悶縫,而他沒有發覺。這是件小事,然而湯辰飛的心不知為何就此一沉,彷彿有什麼堵在喉嚨口。

真的是事事不順。

陸虎出小區大門時,與一騎車的小孩迎面相遇。他並沒有撞上小孩,但小孩摔倒在他車前,手和臉都破了,樣子看上去很慘。他花了一千塊,才擺平這事。到了鍾家,竟然撲了個空。方儀抱歉地告訴他,鍾藎一大早就去看守所了。

她不是還病著嗎?他急了。

方儀說是呀,可怎麼勸都不聽,她說那案子不要再拖下去。

戚博遠的?這不是個新聞,晚報每天都登上一篇。

是啊,我看鐘藎這感冒就被案子折騰出來的。不知道有什麼難,以命抵命,把戚博遠判個死刑算了。

他坐了五分鐘,便告辭了。

他當然不會輕易放棄,開了車直奔看守所。

龍華看守所在城西,以前是郊區。它的前身就是龍華農場,五年以下的罪犯在這裡勞動改造。那一年,他媽媽就是在這裡遇害的。

往事如煙,他深吸一口氣。

如果可以,他盡量不來城西。其實城西的變化很大,都看不出從前的痕迹。他還是用導航找到了龍華看守所。找了個位置停好車,他開了窗,掏出煙。周六的看守所並不冷清,外面停了不少的車,大概是來探視的犯人的家人們。

像他這樣跑到這追女人的,是唯一的!

陪著他抽煙的還有一個男人,站在路邊的一棵樹下,皮膚黝黑,鬍鬚很濃,年紀看上去四十多了,穿著像個民工,抽煙非常猛,一支煙,幾口就吸到頭。他也不熄火,從口袋裡抽出另一支,直接湊上煙頭。

馬路上,車來人往,民工都沒抬下眼,彷彿抽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湯辰飛隨意瞟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開了。

鍾藎沒讓他久等,半小時後,就出現在看守所大門口,她身邊站著書記員。她穿件黑大衣,戴了口罩。黑與白是那麼的顯明,看著就是形銷骨立。

書記員和她在議論什麼,她不住點頭。裡面有人喊書記員,書記員應了一聲,進去了。

鍾藎提著公文包,低著頭慢慢地走。

「鍾藎!」他像一個王子般,溫柔地凝視著她,優雅地向她走去。

鍾藎嚇了一跳,抬起頭。

抽煙的民工也倏地別過頭來,目光越過他,細細微微落在鍾藎身上。

辰飛在等著鍾藎的反應,鍾藎的目光跳了跳,被他身後的一株柳樹給鎖住了。

多日的寒雨、陰冷,讓鍾藎忘了時令早就跨入了春。株柳的枝幹還是冬日的枯老與滄桑,而枝條間卻冒出了一排毛茸茸的綠芽。那樣的綠,很柔,柔如清晨的一滴夜露,太陽出來,立刻就會蒸發不見;那樣的綠,很脆,讓你不由自主地放緩呼吸。

柳樹的隔壁是棵春梅,梅花剛開,是半開,玫紅色。花開半妍偏好,條條枝枝都綴滿了花瓣,沒有綠葉的陪襯,竟自燦爛如雲霞。

視野就這麼鮮亮起來,鍾藎的眼睛晶亮如一汪清水,純真、清澈,星星點點的光澤是她內心的微瀾。

「鍾藎?」辰飛又叫了一聲,體貼地接過她手中的公文包。

鍾藎向他搖搖頭,「別說話。」

辰飛怔了怔,隨即笑了,他想她肯定是在回味剛長的審訊。他打開車門,用手做了個請進的姿勢。鍾藎到是沒有推脫,讓辰飛暗暗一喜。

車門拉上,鍾藎又回頭看了看那株柳和那棵梅。目光的邊角掠過皮膚黑黑的民工,沒有停留。

鍾藎一開始沒注意到這人,登記時聽獄警嘀咕,抬頭看了看。

獄警說他是個啞巴,在他後面用鑼敲,他都沒回過頭。神智也不太清醒,在牆角一呆就是大半天,你給他只饅頭,他也不伸手,也不搖手,那個像面癱的表情搞得你想罵娘。

看守所附近有不少工廠,外來打工人員很多,公交車上經常遇到民工。鍾藎把登記簿遞給獄警,這事根本就沒往耳中聽。

辰飛專註地開車,陽光透過車窗打在他臉上,跳躍不定。車內空調溫度宜人,鍾藎慢慢閉上眼睛。

公子哥們追女友,三流肥皂劇里經常演,首先是鮮花敲門,然後是豪車接送,接著是燭光晚餐,大半夜的跑去某山頂看星星、曬月光,重頭戲是手持金卡,去專賣店、珠寶店,一舉攻下城池。

她在心中冷冷一笑,所謂風花雪月,都是用金錢和權勢營造出來的。與其說女人是物質的,還不如說男人很懦弱。假如有一天沒有金錢來替他撐腰,他還敢奢望誰會愛他?

她已經沒有什麼要和辰飛說了,她只有耐心地看他「耍猴」,然後鼓幾聲掌,讓他體面地下台。

整理好思緒,她放任自己沉入剛才與戚博遠見面的情形中。

從嚴格意義上講,今天的這次提審,更像是一次道別。她的話很少,戚博遠說得多。她沒有什麼要再去確定、證實,現有的供詞足夠她寫起訴材料了。

愛情是魔障,自古天子與英雄都難過美人關,戚博遠也是一凡人。心裏面有愛的人,卻要日日面對貌合神離的妻子,某一次失控是有可能的。

再一次見到戚博遠,她的心情有些異樣。她承認,有凌瀚和衛藍的緣故,但這並不會影響到她的工作。

戚博遠很敏感,或者講他很細膩,一下就感覺到了。她還特地戴了個大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

戚博遠說她心裡有事,她否認。她沒有把戚博遠電腦里的那張女人照片拿出來。在江州的時候,有次一個女高中生下晚自習回家,在路上被人強姦了,家人當即報案。警方六次向女孩詢問案發經過、歹徒的長相,女孩不得不一次次讓自己墜入那個可怕的黑夜之中。歹徒後來被抓捕歸案,女孩就在那天夜裡,用絲襪弔死在陽台上。人的心理薄弱如紙,吹彈得破。戚博遠已經願意負起殺妻的罪責,不必再把事態往外擴展。就讓他最後一次以男人的身份保護他所愛的女人吧!

例行公事又將案件的經過從頭到尾複述了一次,戚博遠的回答沒有任何誤差。簽字,合上筆記本,她輕輕嘆了口氣。

「下一次再見,就是在法庭上了。」起訴材料遞交上去,二個月內法院將會開庭審理。

戚博遠點頭,沒有感到意外,又問:「你怎麼了?」檢察官的眼神空洞而又獃滯,笑容短暫而勉強。

鍾藎沒有回答,問了句題外話:「你為什麼不能和愛的人在一起?」戚博遠不是官員,不必擔心仕途會受離婚影響。他和妻子沒有感情,他們甚至都沒有一個共同的孩子。

戚博遠沉默,許久,才答道:「她愛上了別人。」

「她傷害了你,你還愛她?」

「愛是沒有目的的,愛是信仰、是意志。」

鍾藎苦笑,在這一點上,她和戚博遠是不謀而同。

「你有沒有渴望過她回頭?」

「除了回鍋肉很香,其他什麼再來一次,都不是原來的味。」戚博遠促狹地眨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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