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開花落 第三節

幾件衣服,鍾藎撥拉來撥拉去,最後決定還是穿了制服。

鍾書楷已經吃好了,還涮了碗。鍾藎注意到他今天扎了條粉色的領帶,亮得有點刺眼。

牧濤過來接鍾藎的,兩人直接去法院。鍾藎上車時,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咂了下嘴,欲言又止。

九點開庭,女方那邊只來了媽媽和姐姐,說爸爸氣得一病不起,在床上躺著。男方這邊到是來了不少人,還有一個蓬著頭的小女孩,烏溜溜的眼眸,好奇地轉來轉去。

牧濤讓鍾藎在庭下觀摩,他一個人坐在公訴席上。在他眼裡,這樣的案子,也不算大。

不例外,犯罪嫌疑人是指定辯護。不知是哪家律師事務所的小助理,瘦仃仃的,西服像掛在衣架上,但嗓門很大。也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許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判死刑,所以他特能放得開。他認為犯罪嫌疑人有罪,但罪不至死。他不是罪大惡極的壞人,他是偶然犯罪,他沒有蓄謀,他是被妻子背叛的消息沖昏了頭腦,從而失去理智。他上有年老的父母,下有未到學齡的女兒,他還有許多該盡的責任和義務,法律無情人有情,法庭應該網開一面,給他改過的機會。

小律師說得聲情並茂,厚厚的鏡片後,淚花晶瑩。

比起他的煸情,牧濤太過冷清而又條理。他只向犯罪嫌疑人確定了三件事:第一,他是什麼時候知道妻子從事賣淫的?犯罪嫌疑人說是案發前兩個月;第二,妻子的收入是不是比他高很多?他說是的,工地上的工錢是半年結一次,他平時只有少許生活費,匯給老家的錢都是她的;第三,他在工地上有沒有喝酒、賭博過?他沉默了很久,看向牧濤的眼神帶著哀求,最後點了點頭。

牧濤對法官說,從剛才的幾點中可以看出,犯罪嫌疑人作為一個男人,沒有擔起養家的責任,反而縱容自己的惡習,把一切都扔給了死者。死者賣淫是可恥的,但也是為生活所逼。在她的內心深處,她裝著孩子和老人,也裝著自己的丈夫。在精神上,她並沒有背叛。一開始,犯罪嫌疑人明知死者賣淫,卻沒有阻止,這說明他默許了死者的行為,也心安理得享受死者的付出。後來,大男子主義作怪,他接受不了工友們的嘲笑譏諷,他殘忍地把自己的妻子殺害。從工地到他們租住的小屋有三里多路,在小屋中放著工地上的鋼筋,這怎麼不是蓄意謀殺呢?

法庭上鴉雀無聲,良久,犯罪嫌疑人哭了,接著,他的家人也哭成了一片。

法官是位四十齣頭的中年婦女,姓任,她宣告休庭,改日再審。

鍾藎看著小律師鼓著臉頰,氣哼哼地瞪著牧濤,那神情不知怎麼讓她想起了常昊。他第一次上庭,是否也是這幅樣子?

牧濤慢悠悠地喝著水,剛才的長篇大論讓他覺得口乾。

他告訴鍾藎,公訴人在法庭上一定要有自我,切記不能為辯護人左右自己的思維。法律是國家制裁罪犯的武器,不要和情感掛鉤。

鍾藎羞慚地自責,剛才有一刻,她真的被小律師的話打動了。

任法官邀請牧濤和鍾藎留下吃午飯。凌瀚的講座就在下午,放在法院最大的一個審判庭。在法院吃個工作餐,省得跑來跑去。

牧濤欣然接受,出了法庭,他和任法官默契地不提一句案子的事。鍾藎聽同事講過,在公檢法司四大部門,法院的食堂是最棒的,師傅做的古老肉和脆皮雞,怎麼吃都不膩。不管什麼客人來,法院都用這兩道菜款待。

果真,鍾藎一行剛在餐廳坐下,笑呵呵的大師傅首先就端上了這兩道菜。鍾藎一口香氣還沒嗅進腹中,外面又進來了幾個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牧濤上前伸出手,與走在前面的一位握了握,他稱他為「吳院長」。

吳院長替牧濤介紹身邊的人,牧濤笑著說:「凌老師,久仰、久仰!」

「牧處,幸會!」凌瀚用指尖推推眼鏡,笑了笑。

午餐很豐盛,師傅們另外又端上了素獅子頭、西芹炒蝦仁、涼拌毛毛菜、清蒸鱸魚。牧濤和任法官被吳院長喊過去陪凌瀚了,鍾藎和幾個書記員同一桌,吃得非常自在。

吳院長是法院分管後勤和教育宣傳這一塊,明年就退了,人顯得特別親和。

「凌老師成家了么?」他親自給凌瀚倒了杯果汁。

凌瀚謝過,笑道:「正在考慮中。」

「女友也在北京吧?」這句話是任法官問的。

「她是寧城人。」凌瀚平靜地回答。

「哈哈,那這次來寧辦講座,一舉兩得呀,正好可以看望岳父岳母。」

凌瀚淡淡地笑。

鍾藎吃得快,和同桌的人打了招呼,起身先走了。她想找間會議室,喝點水,再休息會。

「鍾藎……」會議室的門,身後急跑過來的人替她開了。

她沒有回頭,直直地看著圍著牆的一圈沙發。上次會議殘留的煙味,還飄蕩在空氣中。她想把窗打開,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是我!」身後的人又說。

「我知道。」她以為自己會發不出聲音,一旦開了口,她發覺自己很鎮定。

「我要是不喊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再和我說話了?」輕聲嘆息。

鍾藎拽住制服的衣角,緊緊的,她慢慢回過頭。

不是不說話,而是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走廊灰暗的光線中,他垂著的雙手微微發抖。真是好笑,特警隊長也會緊張?

她很想視若不見,就這麼走開。不過她最終沒有這麼做。默默挨過這痛徹心肺的時刻,那便是成長。

世界突然靜止了,聽不到任何聲響。

「你好嗎?」他很好,看得出來。她只是想找句話說。他是今天請來的貴賓,她得罪不起。

「你呢?」他拿下了眼鏡,在她面前,他的眸光自然而然放柔。

有一次,她俏皮地把他的眼鏡藏起,要他對她凶一下,讓她見識見識傳說中的不寒而慄。他失笑,揉揉她的頭髮,讓她別鬧。

來么!她竟然還對他拋媚眼,想誘惑他。

他摟過她,說,我真做不來。

她說那就證明那些傳說純粹是吹牛。

他輕笑出聲,眸光柔若湖水。

「我很好!」

他們之間,就留下這些空洞而又蒼白的寒暄了,她聳聳肩,升起一股無力感。「我想休息會,下午專心聽你的講座。」

她扭頭朝會議室看看。

「晚上我們一塊吃個飯。」他捨不得眨一下眼睛。都已記不清上一次她離他這麼近是什麼時候了。

「抱歉,我晚上和別人有約。」

說話間,恰巧聽到有簡訊進來的聲音。她打開一看,胡老師把相親地點發過來了:麗莎餅屋。

「我會在南京呆一陣,方便給我個號碼么?」她排斥他的意思是那麼明顯,但他選擇忽視。

她擰了擰眉,「我覺得我心理很正常,也沒犯罪的衝動,應該不用麻煩專家的。」

他心裡明白,該道別了。他半天沒吭聲,實在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只得沒話找話說:「晚上是什麼活動?」

「相親!」她很想回答得中氣十足、鏗鏘有力,結果,她自己聽著都心戚戚,差點眼淚都忍不住。

這種炫耀很悲哀,不是嗎?

曾經所謂的也算得上很相愛的一對戀人,如今,他就要結婚了,而她也正奔跑在相親的大道上。

那些一生一世的東西說沒了就沒了。

鏡花水月終成空。

他默默把眼鏡戴回鼻樑上,月牙型的疤痕逼入她的眼帘,「那麼,再見!」說完他轉身,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何必再多問……他希望她快樂,他希望有另一個人能珍愛她如生命中的瑰寶,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多問。

鍾藎一步一步,靠近沙發,拉開窗,任北風呼呼倒灌,她閉上眼,熱辣辣的感覺直接沖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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