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 第四節

禮節性的道別,坐定,俊目就在這時看到了台階上的身影。好半天,他試著閉了閉眼,以為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錯覺。可是,當他再次睜開眼睛,那個清秀的身影仍然立在那裡,神情有點焦躁,是為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場冷雨。

車門就那樣敞著,送行的人在等,司機也在等。

「鍾藎……」連續說了幾小時的話,嗓子有些發啞。這兩個字,似有千斤重,卻又輕如呢喃,消匿在淅瀝的雨中。

景天一還刑警隊長呢,真是拖拉,鍾藎鄙視地哼了聲,不等了。她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了雨中,再加速度。一分半鐘,鍾藎拭去臉上的雨水,朝值班室的警員笑道,「請借我一把傘!」

要不是手機響,凌瀚不知自己還會失神多久。

抱歉地朝眾人笑笑,車門重新拉上。

他把手機貼近耳邊,衛藍的聲音有些不安:「凌瀚,你怎麼還沒回酒店?」

「這邊下雨了,路上有點堵。你什麼時候過來?」

衛藍鬆了口氣,「我估計要後天。房子找得怎樣?」

「等你到,就可以搬進去了。」

「講座反響好么?」

「還不錯。」

「嗯,我掛了,後天見!」

「後天見!」

合上手機,他扭頭看向車外,已經看不到鍾藎的身影了。

天色昏暗得像暮色提前降臨,街邊匆匆疾行的行人個個憂心忡忡。壞天氣總是讓人心情不能自由地舒展。

他想給花蓓打個電話,只按了幾個數字,就放棄了。

這兩年,關於鍾藎的消息,乏陳可具的幾句話就能概括了。每次和花蓓通電話,他卻還是要問一下。

「你是不是特別有罪惡感?」花蓓的一張嘴像刀子,向來不饒人。「我不是神父,沒義務聽你懺悔。但是,你也別太瞧得起自己,鍾藎沒有你,她一樣會過得非常好。這次,她在省院公開招聘時以第一名的成績被直接調入偵督科,美女檢察官,知道有多風光了吧!」

這是最近一次和花蓓聯繫時,花蓓含譏帶諷說了這麼一通。

今天,他親眼看到了,鍾藎看上去確實不錯。

她似乎和他們初識時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麼清麗、文靜。其實這只是她的外相,挨近了,會發現她非常活潑、嬌憨,偶爾還有一點孩子氣。

車窗外的雨絲纏綿細膩,落在地上悄無聲息,高樓聳立,立交橋上的交通燈紅黃綠不斷變幻,他的思緒飄散開去。

接到大學學弟電話,他有一點意外。他是屬於省人才庫被下派到江州工作的,不會呆很久,也就沒通知朋友和同學。

學弟也不知從哪個渠道打聽了,聯繫到他,說和女友國慶來看海。他替他們訂酒店,學弟說不要,我和你擠擠,她和她同學擠擠。

他找了輛車去車站接人,就在那遇到了鍾藎。

後面幾天,他開車帶他們去海堤上繞了一圈,遊覽了幾個保護區,晚上就在海邊吃海鮮。

學弟和花蓓正熱戀,旁若無人地表現恩愛甜蜜,他和鍾藎反到尷尬得眼睛不知該往哪裡看。他比鍾藎早來江州一年,為了不至於太沉默,他一直和她聊些江州的典故、歷史、特產。鍾藎說道:這個長假,你好像是他們請過來特地陪我的。

她說這話的表情有些揶揄,有些自嘲,甚至還衝他俏皮地眨眨眼。她是省城長大的女孩,讀的是名校,家境甚優,所以她的笑容明亮、澄凈。

終於挨到花蓓和學弟要離開了,他們在江州的一家川菜館替他們送行。

水煮魚片端上來時,鍾藎夾了一筷,然後眉頭顫了顫,向服務員要了一碗飯。他看見她一臉痛苦地一口一口地生咽著。他問她怎麼了,她說我有點餓。

一碗飯吃下去,她又喝了一碟醋,再也沒動筷。

學弟和花蓓上了火車後,鍾藎說她還有別的事,不搭他的車走。他說上車,我送你去醫院。他早看出來了,她不小心吞了根魚刺。

不要,不要,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快上來,他催促道。她吞口水的樣子,他看著都痛苦。

那樣子很醜,我……我兩邊都有一顆蛀牙……像兩個黑洞。不得已,她頭一埋,老實坦白。

他笑了,中國人有幾個沒蛀牙。

她不太情願地由他陪了去醫院,醫生檢查了下,臉一沉,看看臉苦成一團的她,朝他吼道,看上去也不是笨的人,怎麼盡做蠢事,喝醋、吞飯,這種陋習,你們也信?看看,她喉嚨都出血、紅腫了。

她嘴巴被撐著,說不了話,愧疚地看著他。

他笑笑,知道她難堪,轉過臉等著。

是根極細極長的魚刺,戳在上顎上,又恰巧橫在嗓子口,醫生用攝子攝出來時,喊他看。

回來的路上,她羞窘得一直沒說話。

很是奇怪,學弟和花蓓沒來之前,他和她的單位挨著,兩人在同一個食堂吃午餐,卻一直沒碰到過。現在一認識,經常就遇上了。

局裡的同事見他和她打了幾次招呼,開玩笑地問是不是他在追她,他說沒這回事,同事笑著說,你要是不追,那我追去了。

這句話,他聽得很不舒服。

五月到十月,是江州的汛期。那一年,氣候很異常,都十一月了,還連續下了一個星期的大雨。江州城挨著海,就漲潮那一陣,海邊的閘門一關,江州城就進水了。銀杏大道是城裡最低的地段,水一直漫到膝蓋。單位里給每人發了一雙長筒靴。

有天傍晚,他值班,去食堂吃晚飯,在馬路邊看見她。她低頭在整理著褲管,長靴有點大,褲管塞進去,走起來還是空蕩蕩的。她艱難地邁著步,重心有點不穩,手裡的傘東倒西歪。

他就遲疑了一下,就向她走過去了。

水什麼時候能退啊,難受死了!她小聲對他抱怨。

我扶你。他把手遞給她。

她把散落在眼前的髮絲別到耳後,不好意思笑笑,謝謝,她怯怯地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接,兩個人都有點慌亂。

水太大了,她走得非常緩慢,鼻樑上滲出密密的汗珠。天色越來越暗,他抬起頭看看,低聲道:我背你吧。

她可能以為自己聽錯了,有點發懵。

來吧,這樣快點。他彎下身子,就去拉她的手。她僵著,卻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她環住他的肩,往上一躍。

啊,掉了!長靴從腿上滑了下去,掉進了水中,她失聲叫了起來。他以為她是說她要掉了,忙用力地把她往上抱了抱。屬於女子獨有的綿軟和清香就這麼狩不及防地漫向他的每寸肌膚。

他的心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接一聲地加速。她埋在他脖頸,羞成了一株成熟的蕃茄。手中的傘一斜,將兩人擋在了眾人的視線之外。

雨,落得更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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