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 chapter24 西雅圖數魚人

她摸到了那隻數魚用的計數器

從現在開始

每一分鐘按一次按鍵

看看還要經歷多少分鐘的煎熬和等待

姜熊在西雅圖的第二年,遇見了喬恩。那天的姜熊剛剛在電話里跟國內的女友分手。他很痛苦。時值六月,天氣炎熱,彷彿有一種魔力,讓他一直向西行走,一直走到了海港大壩上。

有十分之一秒他想到了死。他不能否認的,生命里的十分之一秒。望著海水,極想葬身其中。但轉瞬他看到偏左的視線里喬恩的身影。喬恩安靜地坐在大壩的邊上,那種心如止水的樣子瞬間把姜熊拉回現實。那一刻的喬恩美極了,她穿淺色麻褲子,一雙綴有珠子和琥珀的人字拖鞋,兩件工字背心疊穿著,勾勒出身體的曲線。她回過頭來。

「嗨,你在幹嗎?」喬恩說。姜熊沒有回答,他懦弱地把視線轉回海面。海面變黑了,幾隻海鳥在向海里沖。他看著潮水突然涌動,大量的魚往甬道里游,而喬恩手裡拿著一個小玩意兒不停地摁著。

「你在幹嗎?喂!」這次輪到姜熊發問了。

那天,喬恩告訴姜熊,她在數魚。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奇怪的職業,比如嗅蛋工、護花使者、排泄物研究員等,而他當然也是頭一回聽說數魚這樣的差事。據報道,每年的四月到十月,在靠近美國西北部太平洋沿岸大壩的旁邊,總有一些寂寞的老人拿著計數器輪番坐在那裡,眼睛緊盯著海面,手指不停地按鍵,數魚。他們靠這份工作得到水產貿易部的報酬。

如果你失戀過你就會知道,在失戀初期,不論男女,都想馬上抓住一個新的異性發展新的感情,那是一種對安全感的需求,其實與愛情無關。這種急於求成的心理使姜熊在每個周末來到海港附近,為了能碰上喬恩。如果碰上,就像老朋友一樣陪著她數魚。

「你喜歡這裡嗎?」喬恩一邊啃著姜熊做的三明治一邊摁著計數器。

「挺喜歡的,你看,那些魚游得多歡快。」

「那些都是不聽話的鮭魚,它們從不按修好的甬道游進來,它們好像不太喜歡受束縛,可是也由不得它們。」

等到月亮悄悄升起來,就是喬恩去領取酬勞的時候了。每天領到的其實是很微薄的工資,喬恩會把它們分成三份,一份當自己的伙食費,一份寄給媽媽,還有一份她則放到一個塑料小桶里。那裡面幾乎塞滿了硬幣,提在手上好重好重。喬恩心裡一直在計畫著,再工作三個月,她就可以攢夠往返北京的機票錢。

「你想回國嗎?我們可以一起走。」喬恩說。

「不想,回國有什麼好?」姜熊把外套扣好。「其實在哪裡都一樣,如果……」姜熊突然停了下來,非常鄭重地看著喬恩,「如果你陪著我。」說出這樣的話後,姜熊的臉紅了,他知道他是多麼大言不慚,但話還是要說完啊:「如果有一個愛人在身邊的話。」

喬恩聽到姜熊如此老套的表白後笑了:「姜熊,你的樣子像一條北極灰鱒。」

姜熊接不上話,只是傻乎乎地看著喬恩。

「如果你能坐下來數三個月的魚,我就答應跟你在一起。」

「好。」姜熊回答得很堅定。在這個世界上,能開出條件的一般都不會是太難的事。他一口答應下來。

真正開始數魚,姜熊才知道這是怎樣一份工作。每天要干滿八小時,平均每小時按鍵達三百次。周末數了兩天,姜熊的眼珠鼓脹,手指酸痛。但這些他還能忍受,對於他來說,這種日復一日的單調幾乎是非人的折磨。

喬恩打趣他:「你還是算了吧,我怕你三個月後眼珠就滾出來了。」

「怕什麼,大不了再塞進去。」姜熊動動胳膊,說真的,他覺得他的眼珠真的要掉出來了,可是他咬著牙也不說放棄。

「真的不用去數魚了,我答應你。」喬恩忽然說。

八月份,西雅圖進入最熱的夏季,姜熊天天和喬恩膩在一起。他們去雷尼爾山國家公園,去太平洋科學館,去太空針塔,甚至去兒童遊樂園,他覺得滿足,有愛情的日子就這樣輕易地又回來了。

雖然他很清楚那不過是一種假象。真正的愛情怎麼會這樣簡單,就像幫一個姑娘數四天的魚。

喬恩消失的時候是九月末,正好是數魚工們結束一年工作的時候。姜熊再也沒有在喬恩常去的那段海港大壩上見到她。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包括她的媽媽。

姜熊見到喬恩的媽媽是在一個黃昏,在一所精神病院里。喬母看上去並無異樣,坐在病房裡織毛衣,姜熊問她:「喬恩來找過你嗎?」

她搖頭。

「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她還是搖頭。

後來他才得知,喬恩的媽媽只會搖頭。黑人醫生瑪麗告訴姜熊,這裡住的都是無家可歸或者沒有生活保障的窮人,這個醫院是當地政府籌資建立的。她還告訴姜熊,喬恩也是從這裡逃出去的,那個時候,她和她的媽媽剛剛被一個男人送過來,她們臉上都是傷痕。她的媽媽經常打她,說不該生下她。一個星期後,十四歲的她藏在送蔬菜的大卡車車廂里逃跑了。等到喬恩走了,她的媽媽痛哭了三天三夜,然後就瘋掉了。

告別喬恩的媽媽,姜熊一個人搭大巴回到市區。在盤山的山路上行駛,窗外是密密麻麻的星星,他覺得人世不過像一片大海,每一個人都是其中的魚,有一些窒息在命運的暗流里,有一些妄想逃出生天,卻不知道,在冥冥中有一隻計數器,正在計算著你的愛恨流年。

而此時,北京是凌晨四點,喬恩和名叫徐象的男人剛剛從酒吧里出來。徐象誇她長漂亮了,頭髮也長長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喬恩只是笑,笑得有點心酸,有點膽怯,有點意味深長,又有點不知所措。

徐象根本沒有注意到喬恩臉上的表情,這個他十年前在西雅圖海港附近發現的小女孩如今已經長大了,她好像比從前更有吸引力。他的手向下移,勾住她的腰,把她抱上了他的車。隨後,他們進了一家酒店。

北京的清晨透著一股淡淡的哀愁。徐象已經沉睡了過去,中年發福的他已經有了大肚子。喬恩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她被司機從送蔬菜的卡車車廂里揪出來,他要打電話報警,可是她求他:「只要你不打電話,我可以做任何事。」

於是卡車司機徐象把她抱進了駕駛室,對於十四歲的喬恩來說,那個夜晚被記憶篡改成這樣:他沒有對她做任何事,就那麼靜靜地陪她坐著,看著她哭,最多是遞上來一塊手帕。

那是一塊來自中國的手帕,黑白棉格子,邊緣是機器鎖住的波浪線。這塊手帕喬恩一直保留了十年,連同徐象那張並不出眾的臉。但那個夜晚真正發生的事情是殘酷和無情的,他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車來,然後對她說:「你在這裡等我,我把蔬菜送到之後就來接你。」說著,將喬恩抱下了車。

凌晨的風冰涼,喬恩一邊哭一邊拽著徐象的手。他遞上來一塊手帕,讓她擦乾眼淚。他拍拍她的背。「別哭了別哭了,我愛你,我不會丟下你的。」他說,為了能讓她停止哭泣,他撒了這種謊。如果傷害就是傷害,從不以愛的名義行騙,那麼這種傷害還算得上磊落,一旦把傷害叫作愛,那就是最卑鄙的行徑。但喬恩那年只有十四歲,她分辨不出他話中的真偽,她抬起哭腫的眼睛問:「真的嗎?」

「真的。」他忙不迭說著,點上一根煙。隨後他用扳手將喬恩敲暈然後溜之大吉。

後來,喬恩被附近的一個玩具加工廠負責人撿了回去,並被迫成了一名童工。她每天要完成三千個玩具的組裝,如果做不完,當晚就沒有飯吃。而且玩具做得不合格,還會遭受組長的體罰。

不久以後,徐象回到北京,喬恩輾轉幾次才從蔬菜超市負責人那裡要到了徐象的聯繫方式。她給他發郵件,質問他為什麼沒來接她。他感到很抱歉,聲稱自己因為有急事,後來再回去找她,她已經不見了。

喬恩再一次相信了他,她偶爾會通過郵件和他聯繫。似乎是為了彌補某種罪過,他找人將喬恩從玩具加工廠里解救了出來,並介紹她去當了一名數魚工,還鼓勵她自立。他沒有告訴她,他在北京已娶妻生子。

喬恩對徐象說:「我會在北京和你會合。」

在沒有遇到姜熊之前,喬恩或許不會再回來了。留在北京,從此開始生根,她畢竟也才二十四歲,重新開始完全來得及。但她遇見了姜熊,一個乾淨、善良、害羞、有點懦弱但很真實的男生。他和徐象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他給了她一種願望,那是一種想征服他、想改造他、想擁有他的願望。想和他好好相愛的願望。

她買了回西雅圖的機票。在機場她把剩下的錢全買了北京蜜餞,雖然那東西從來都不好吃,但騙一個從小生活在美國的姑娘卻太容易了。她坐在候機廳,拆開一包先嘗嘗。一些水果,風乾了,在糖水裡浸泡,再風乾,再浸泡。直到它們完全死去,產生比之前更濃釅的甜味。有一些人就有這種味道,比如徐象,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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