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薇的抑鬱

穆薇的抑鬱(1)

根據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統計,中國約有3000萬抑鬱症患者,其中10%到15%的人最終選擇了自殺,而另外60%到65%的人要麼根本不承認自己得了抑鬱症,要麼承認卻不願意接受治療。在許多人眼裡,抑鬱症是一個和精神病、神經病有著同樣內涵的疾病。他們害怕患病,更害怕患病之後,周圍歧視的目光。

穆薇,女,30歲,北京人,重度抑鬱症患者。患病之前,她曾任台資公司職員、餐飲公司人事培訓師,如今辭職。穆薇抑鬱的時候,總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某個地方,發獃,抽煙,對任何事不感興趣,無法專註。子墨:你陷入抑鬱的狀態是什麼樣子?

穆薇:我陷入抑鬱狀態的話,覺得就算有太陽,整個世界也是灰的。自己看不到陽光,會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願意接觸任何人。

子墨:親人、好朋友,也不願意見?

穆薇:對。最好把自己關在一個小屋裡,誰也別理我,死活由我去。反正這種狀態特別難受,我知道這是病態的,我也想爬出來,希望尋找到一個突破口,把它解決掉,恢複到以前的狀態。但是我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正確的解決它的方法。2007年年初,穆薇開始感覺心理不適。工作中,她總覺得不如別人。陰霾的天氣、正常的工作壓力、上司稍顯嚴厲的口氣,甚至朋友間不經意的玩笑,都會讓她神經緊張,充滿不安全感。她曾試圖調整自己。5月,就在這種調整還沒有步入正軌時,穆薇崩潰了。她先吃了20片安眠藥,發現沒有太大藥效,又割腕自殺。子墨:崩潰那天的情形,你記得嗎?

穆薇:是5月中旬吧,北京的天陰得厲害,造成心情更不好。我總是失眠,必須靠安眠藥來入睡。有一天,晚上下班後,正好手裡剩下20片安眠藥,我一口氣全吃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又醒了過來。當時就想,哎呀,怎麼沒就這麼睡過去啊。爬起來以後,正好看到桌上有個新買的修眉刀,拿過來就割腕。修眉刀不鋒利,一下不成,太淺了,又割了好幾下。

子墨:這是自然而然做出的舉動嗎?還是之前你也掙扎過,考慮過其他的因素?

穆薇:掙扎過。會想,哎呀,放棄?不能就這麼輕易放棄,一定要堅持住,堅持地活著。無論得到也好,得不到也好,一定要堅持活著。醒來後穆薇躺在醫院裡,這是她第二次自殺。6年前,因為一名關係要好的異性朋友的離開,她吞下了60片止痛片。幸虧媽媽及時發現並將她送進醫院。一天之後,穆薇回到家中。在日記里她這樣描述這次自殺的經歷:死亡依舊瑰麗得誘人,但是已經離我遠去了……她努力讓自己好好活著。子墨:當時腦海里出現了什麼東西促使你下決心去吃那60片止痛片?

穆薇:空了,世界一下空了。那是夏天,當時醒來的時候,看見醫院窗外的天特別藍,我就想天堂的顏色是不是那種藍呢。

子墨:就那麼嚮往天堂嗎?

穆薇:我覺得抑鬱症到一定地步,對生的恐懼會大過對死的恐懼,人會特別無望。

子墨:有沒有想過父母會多傷心,其他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也要和你一起承受痛苦?

穆薇:當時沒去想這些,可能還是年輕嘛。現在我知道患抑鬱症的人會覺得自己不存在比存在要好得多。

子墨:這6年中,你說自己一直在不斷地努力,這些努力對你有多大幫助呢?

穆薇:時好時壞。

子墨:好的時候會感覺到那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嗎?

穆薇:會,但是很短暫,立刻又被一種不確定感和不安全感給淹沒了。快樂是短暫的,以後還有漫長的痛苦等著。2001年,穆薇第一次自殺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理出了問題,對抑鬱症也一無所知。出院後,在媽媽的照料下,她的生活逐漸歸於平靜,但抑鬱已經在她心裡埋下了種子,6年後重新爆發,讓她徹底明白自己存在的心理問題。穆薇在會見心理治療師時,被確診為重度抑鬱症。子墨:今天當你冷靜下來,回想那段時間發生的一切,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刻就集中爆發了呢?

穆薇:可能和天氣有關,和心情有關。有的抑鬱症可能就是一件事情引起的。我6年前第一次自殺是因為一個具體的事件引起的。這次是一點一滴積累,積累到最後,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隨便一個小事都變成了致命的壓力。

子墨:可能有些人做出這樣的舉動之前,會有些話要留給父母、親人、好朋友,你想過嗎?

穆薇:沒有,當時就想著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沒時間做了。

子墨:死對於你來說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誘惑?

穆薇:死對我來說就是讓我得到解脫。它會讓整個人處於一片黑暗之中,什麼都不用去考慮了,什麼都不用去擔心了,不需要得到什麼,也不需要去期望什麼。你期望的東西總是得不到的話,是很痛苦的。既然這樣,我乾脆就不要希望,什麼都不要,什麼都放棄。洪鴻是穆薇的治療師。在對穆薇的診療中,她發現穆薇總是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樂觀開朗,即便在講到割腕自殺的痛苦經歷時,她也努力讓自己面帶微笑。洪鴻:現在的社會是崇尚強者的社會。穆薇表現出來的是一個典型的用強大掩蓋脆弱的人。她頭腦中的指令是,如果我不夠強大,那我就完了。所以她即便給你說特痛苦的事情時,都表現得無所謂,用笑的方式來表達。

穆薇:我不理解人為什麼老要讓自己變得樂觀、快樂。我知道自己不樂觀、不快樂,也沒人能讓我變得樂觀、快樂,所以我只能自己給自己一個力量。

洪鴻:她的個性中如果說有缺陷的話,她的強大就有一點變態,不是一種真正的、健康意義上的強大。20世紀美國心理學家馬丁·塞利曼曾將抑鬱症稱為精神病學中的「感冒」。大約有12%的人在他們一生中的某個時期都曾經歷過相當嚴重的需要治療的抑鬱症,其中大部分抑鬱症不經治療也能在3~6個月之內結束,但這並不意味著當你感到抑鬱時可以不用管它。嚴重的抑鬱有別於正常的情緒低落,甚至危及生命。對於心理治療師來說,治療每位抑鬱症患者的首要條件,是幫助他尋找發病的原因。

與許多抑鬱症患者一樣,穆薇的病根來自童年。她1977年出生,因為父母在內蒙古插隊,剛出生不到兩個月,她就被送往北京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7歲時奶奶去世,她又被送回內蒙古。那時的父母對她來說已是陌生人。14歲時,她又重新被帶回北京。穆薇:記憶特別深刻的事,一個是我奶奶去世,她的葬禮,我奶奶是回民,我記得去清真寺的整個過程;第二個是我被父母帶到內蒙古,下火車走出呼和浩特火車站的情景,那天天氣特別陰霾,霧氣很大,我感到壓抑。當時我只有7歲,與父母一年才見一次,他們對我來說基本上是陌生人,而我最親的爺爺、奶奶卻再也見不到了。心裡感到惶恐、茫然。

子墨:後來你成長的過程當中會時常想起小時候那段經歷嗎?

穆薇:會想啊。我會想起呼市的夏天,那種炎熱,蚊子,和小朋友們一起玩,都是很美好的東西。

子墨:但是這些快樂不足以來彌補那種陰霾?

穆薇:對,因為從小就有種漂泊感,不安全感。親人去世,不停地遷徙,造成從小就沒有安全感,總想抓住一些什麼東西,長大以後,失去一些東西的時候,不能正確去面對,老覺得得到的東西太少了。

洪鴻:穆薇小時候經歷了一些突然的變動。在孩子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出現突然的變動。兩方面(父母和祖父母)都要竭盡全力給她愛,但是這種愛卻不能被孩子理解。成年以後,穆薇對母親始終有距離感,她不會在母親身邊撒嬌,也不會向母親表露自己的脆弱。母親留給穆薇的印象與母愛無關,更多的是她的能幹和強勢。子墨:母親在你心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穆薇:我媽對我在物質生活上照顧得無微不至,精神上的東西她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她說解決不了,那是你自己沒本事,你要反省一下你自己的錯誤。她從小給我灌輸的就是這種理念,造成了我一直認為有什麼事都必須自己去扛,扛不住的話是你沒本事。

穆薇的抑鬱(2)

子墨:比如說你留不住朋友,得不到什麼東西,是因為你自己不好,沒用。

穆薇:對,都是因為自己不好。

子墨:這和你患上抑鬱症有直接關係嗎?

穆薇:有直接關係。我後來參加小組治療時發現,我們得抑鬱症的基本原因都和家庭因素有很大關係。我後來跟我媽說,打小你就沒抱過我。我媽說,我怎麼沒抱你?然後就過來抱我,當時我的感覺就特好。2006年,穆薇的朋友不幸患上抑鬱症,她幫助朋友調節,但朋友還沒緩解,她就從自己身上看到了抑鬱的影子。抑鬱之初,穆薇以開玩笑的方式告訴母親說自己病了,可母親認為,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抑鬱了穆薇也不會。在她眼中,穆薇是樂觀開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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