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邊上的村莊

淮河邊上的村莊(1)

2007年7月,淮河發生了僅次於1954年的全流域洪水,給兩岸居民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然而,在淮河人眼中,天災遠沒有人禍來得可怕。這條滋養著27萬平方千米土地的河流,由於長時間的污染毒化,早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人為的污染,對於1.7億靠著淮河水生存的人來說,才是真正的災難。

在河南省沈丘縣新華街上,有兩間不到30平方米的臨街商鋪,一間用做電腦維修店,另一間則是民間環保組織「淮河衛士」的總部。這個總部的負責人是霍岱珊。54歲的霍岱珊原是《周口日報》攝影記者。十多來年,他致力於淮河污染的調查和資料收集,向公眾揭示淮河10年治污不成的真相和癌症村的生態災難。2002年,正是在他所居住的沈丘縣城周圍,他首先發現了因為水污染導致的「癌症村」。子墨:您最初是怎麼開始關注淮河污染問題的?

霍岱珊:我曾經到一個地方拍攝當地群眾飲水情況。當地村民吃的是軋井水,是從8米左右、10米左右的地下軋上來的。拍攝的時候,有很多村民圍觀,看熱鬧。我問他們,水污染這麼嚴重,你們離河又這麼近,怎麼受得了?這時有幾個中年婦女沒說話就開始哭起來,然後轉身走了,擦著眼淚,一路小跑的樣子。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以為是說錯了哪句話得罪人了。陪同我的人說,你不了解情況,她們的親人,有些是她們的丈夫,都是因為飲水問題得癌症去世的。

沈丘縣位於淮河最大的支流沙穎河的源頭,一度被認為是淮河流域污染最嚴重的地區。沈丘縣孫營村是一個有大約2000口人的村莊。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這裡陸續發現得癌症的人家。和霍岱珊熟識的村民吳月榮指著一處長草的荒地說:「這裡以前是堂屋,結果爹死了娘也死了,堂屋扒了,剩下一個孩子,20歲時也死了,才死不到一年。這一家人,不到三年死了三個。」

吳月榮的左鄰右舍中,最近被診斷出患癌症的鄰居叫王養賢,80歲,2007年5月被診斷為腸道癌晚期。老人躺在床上,體重只剩下六七十斤,瘦得皮包骨頭,胸前的肋骨條條可見。他神志雖然清醒,但是已經說不出話來。王養賢在病倒之前一直靠撐船為生,喝的用的都是淮河水。家裡人說他的身體一直都很硬朗,可是就在最近幾年,和他一起撐船的幾個老人都因為癌症相繼去世了。記者:老爺子得病之前身體怎麼樣?

孫月芬(媳婦):身體好啊。今年春天,剛得病那會兒,大壩子礙事,他還去幫忙扒磚頭呢。

記者:什麼時候確定得病了?

孫月芬:五一才確定是癌。

記者:醫生說了怎麼治嗎?

孫月芬:醫生給他開了些葯,為了讓他不疼。他已經不能吃飯了,沒有辦法治療,回來就滴水,一直滴著葡萄糖,消炎的。反正一天比一天嚴重,病不見輕,也不能走路了。他兒子打工回來,叫他住院。咋住呢,檢查出病,人家就不讓住了,這會兒更不讓住。王養賢並不是家中第一個患癌症的人。早在7年前,家裡就有人開始得怪病。王養賢的一個孫子,開始得病時,腿有點瘸,後來越來越嚴重,到北京、合肥、阜陽各大醫院去看,一直查不出病因,一年多後不治身亡。王養賢的三個兒子目前在外打工,另外兩個孫子還在讀書,只有兩個兒媳在家,全家的收入靠兒子在外打工掙錢。記者:這些年家裡看病花了多少錢?

孫月芬:光老三孩子就花了11萬多,都是管親戚、鄰居借的。家裡的錢已經花幹了,一直到現在錢都沒還上,還背著債。

霍岱珊:有時候一個村莊有十幾個這樣的癌症病號,就躺在家裡面。這次去看,他們還在非常艱難地熬著。再過一段時間去回訪,很多人就已經不在了。另外又有一些人得病,躺在床上,一撥一撥的。生在淮河邊,長在淮河邊,村民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條他們賴以生存的河水,有一天會給他們的生命帶來威脅。數據顯示,僅沙穎河岸邊的癌症村至少有20個以上,癌症發病率最高達到3.2%。在孫營村,50多歲的潘廷運此時也躺在病床上。他在兩年前被診斷為直腸癌,雖然比王養賢早發現病症,也動了手術,可是,他的情況也並不樂觀。

潘廷運:你說我這種情況咋辦啊?

霍岱珊:治療啊,對症治療,不能拒絕治療,不吃藥不行的。

潘廷民(潘廷運哥哥):到哪個地方都說除不了根,因為這是惡性的,不是良性的。我問,動手術能活多少年?有說3年的,有說5年的,有說10年8年的,都跟你這樣說。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霍岱珊就不斷向有關部門反映沙穎河的污染狀況。1994年,國務院頒布《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條例》,提出1997年污水排放達標和2000年水質變清的治理目標。1997年底,淮河沿岸各地紛紛宣布治理達標。然而霍岱珊在實地考察中發現污染並未緩解,謊報達標的情況非常嚴重。1998年,霍岱珊向國家環保總局下屬的《中國環境報》申請,得到了對淮河流域1997年達標後情況進行後續調查的委託書。拿著這份委託書,他離開了《周口日報》社,開始沿淮河拍攝、調查。他以為少則一年,多則兩年,能把淮河從頭到尾走上一遍,完成自己的調查使命。沒想到,這一走,就再沒有停下來。水污染造成的慘況難以形容。沈丘縣某些村的人家已經死成「絕戶」,癌症患者中甚至還有一歲的嬰兒。白天,霍岱珊跟著村幹部挨戶去看,想哭不敢哭,心情壓抑到極點。晚上回到家整理照片,他經常捧著照片痛哭失聲。2002年,霍岱珊把他在「癌症村」所看到的慘況用鏡頭記錄下來,完成了一組《污染造成腫瘤村》的組照,淮河水污染的嚴重情況給人帶來觸目驚心的震撼。子墨:水污染是通過什麼樣的途徑導致這麼多人出現癌症的?

霍岱珊:水從淮河裡面流出來,通過乾渠、支渠、毛渠,像人的血管一樣,分布到每一塊田地、每一個村莊和每一個坑塘,然後再下滲到地下,地下的飲用水也就成了淮河裡的水。當地環保部門做過一些檢測,說50米以上的地下水都不能飲用。

子墨:當地老百姓的飲用水從哪來?

霍岱珊:他們用的水都是自己打的簡易井,8米、10米左右深,通過一個管道,一個軋桿,把水軋上來。

子墨:8米到10米深的水應該還是污染的。

霍岱珊:是污染的,就是因為長期飲用這種水,對身體造成了危害。他們做了一個對比,以前的水吃了甜絲絲的,後來的水吃著澀,拉嗓子,有沉澱,有臭味,吃過以後拉肚子。而且這種拉肚子是長期的,持續的,很多人就因為拉肚子拉了一段時間,治不好,最後導致癌變,成了直腸癌。2005年,中國啟動了安全飲水工程,投入上億元解決農村清潔水源的問題。目前,在河南省已經有了46眼深水井,解決了13萬人的吃水問題,然而,這僅僅佔到了河南水污染地區的1/10。子墨:淮河流域有多少人會受到水污染的影響?

霍岱珊:這個數字很大。我走過的地方,凡是離水源近的,凡是靠河近的,靠坑塘的,這些地方都是癌症高發區。淮河流域有27萬平方千米,生活著1.7億人,最保守的估計,也有一半以上的人受到淮河水污染的危害。

子墨:也就是8500萬,接近1億人口。那得需要多少口深水井才能解決當地百姓的吃水問題?

霍岱珊:這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你想,一眼井可以解決3000人到5000人的吃水問題。這麼多人,(需要的深水井)確實是一個巨大的數字。孫營村現在已被「安全飲水工程」惠及,王養賢家的那口自打井已經封掉了,改喝從村裡深井引來的自來水了。但是,令村民們不安的是,河水的污染源仍然存在。記者:當你們慢慢發現得癌症的村民多了以後,首先會想到是水的原因嗎?

淮河邊上的村莊(2)

杜衛民(孫營村村長):當時不知道,沒想到水會污染。後來有人說,壓水井壓上來的水有一股臭氣,但是離沙河遠的水井就沒有臭氣。最後知道是2005年,是鄉里記者從俺這邊的井水取樣,水利局化驗,裡面有一些致癌物質比較高的東西。

記者:以前這裡的水好嗎?

杜衛民:我從小在這長大,小時候在沙河裡玩,水都是清的。1985年以前水基本上是好的,1990年以後開始變壞。

記者:主要的污染源是什麼?

杜衛民:上游有味精廠,也有神牛乙烯,也有搞皮革的,污水都往河裡放,但主要的污染源還是味精廠。

子墨:如果排放污水不達標,當地環保部門對這些企業就一點約束力都沒有嗎?

霍岱珊:還是老問題,叫作「違法的成本低,執法的成本高」。對不達標排放的處理,力度很小。政府部門也監管,他們偷排,打「運動戰」,他們形象地比喻為「貓捉耗子」。就是這麼一個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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