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國(第一部分)

先知國(第一部分)

先 知 國

艾勒一穆斯塔法,被選與被愛者,時代的驕陽,在特希林月——回憶的月份,回到了他出生的島嶼。

他的船漸漸駛近港口,他站立船頭,水手們圍聚在他的身旁,他的心中回歸故土的喜悅油然而生。

他言道,他的話音里有大海的呼嘯聲:"看!這是我們出生的島嶼。就在這裡,大地將我們擲出,如歌似謎。歌,升上天空;謎,沉於大地。除卻我們的熱情之外,天地之間,還有什麼能傳播這歌聲,猜解這謎語呢?

"大海再次讓我們在海邊出生,我們只是它滾滾而來的又一排波浪。大海推送著我們,是為了讓我們傳播她的話語,但是,若不將我們的心在岩石和沙灘上撞個粉碎,又如何能完成此舉?

"這是水手和大海的法則:你若嚮往自由,你就須化作雲霧。一切無形之物,都總在把形式探求。即使是這無數星斗,也想變成日月。我們苦苦尋求,現在重歸此島,以這般凝固的形式。我們必須再次化作雲霧,必須從頭學起。若非被擊碎化作熱情與自由,難道還會有什麼能永恆、能升騰嗎?

"我們將永遠尋求海岸,我們將在那裡歡歌,會有人聽到我們的歌唱。但是,如果沒有能聽到歌聲的耳朵,那浪花的粉碎又為了什麼?是我們不能聽到的東西,培育了我們深深的悲哀,它塑造了我們的心靈,並賦予我們的命運以形式。"

這時,一位海員走上前來說道:"大師,你帶領著我們的思念,回到這港口,今天我們回來了,可你又談起悲哀和將要破碎的心。"

艾勒一穆斯塔法回答道:"難道我沒同時談到自由,然後又談到雲霧——那最大的自由嗎?儘管如此,我確是帶著某種痛苦來朝拜我誕生的島嶼,就像一個獻祭的驚魂,跪倒在他的宰殺者面前。"

另一位水手說道:"看哪!海堤上聚集著許多人,他們在靜默中已預告了你來臨的日子,甚至到達的時辰。他們帶著愛的需求,從田野和葡萄園聚到此處,等待著你。"

艾勒一穆斯塔法向遠處的人群望去,他內心充滿了對他們的思念之情,但他沉默不語。

接著人群中傳出一陣喊叫聲,這是充溢著懷念和祈求的呼聲。

他望著他的水手們說道:"我給他們帶來了什麼?我原是個遠方的獵手,我目標準確,有力地射出了他們贈我的金箭,但我一無所獲。我也未去追尋箭矢,如今它們也許與不落地的雄鷹的羽翼一起,飄散在太陽下。也許已墜落於需要它們的人之手中,這些人要用它們換取麵包和醇酒。

"我不知它們落在何處,但我知道,它們曾在天空中划出過自己的弧線。

"即使事情是這樣,充滿愛之手仍寄託於我身。你們,我的水手們啊,你們仍駕馭著我思想的風帆。我將不會緘默無言。當時序之手扼住我的咽喉時,我將大聲疾呼,當火焰燃到我的唇邊時,我將歌唱。"

他們的心被他所說出的話所困擾著。他們中的一個說道:"大師,請教導我們一切!也許我們能領悟你的所言,因為我們的血管里流動著你的血,我們的呼吸里吐納著來自你的芬芳。"

他回答了他們,此刻他的聲音如風吹動一樣,他說:"你們把我帶至我出生的島嶼,是讓我成為一位導師嗎?我至今仍未被囚入智慧的樊籠,我還年輕幼稚,尚難談論一切,只能談及自我——那永遠是深沉對深沉的呼喚。

原文為M,有主人、名手、教師、大師、先生等多種意義。

"讓渴求智慧的人,到黃色的金鳳花或一把紅上那裡去尋求智慧吧!而我仍將是歌者,歌唱大地,歌唱你們失去的夢,那在白晝都徘徊於睡眠與睡眠之間的夢。而我將不停地凝望大海。"

現在,船已駛入港口,且抵達了防波堤,於是他踏上了自己隆生的島嶼,再次置身於親朋好友之間。一陣熱烈的呼喊從人們心底升起,以至越發增添了他心中回歸故里的孤獨感。

人們一片寂靜,期待著他的聲音。但是他並沒有回答他們,回憶的惆悵籠罩了他,他心中哀語:"我說過將要歌唱嗎?不,我只能開啟雙唇,讓生命之聲迸發出來,融進風中,去尋求歡樂和支持。"

這時,卡莉瑪,曾和他一同在母親的花園裡爆戲過的童年夥伴,說道:"你把自己向我們隱藏起來已有十二載。這十二年來我們始終在渴望聽到你的聲音。"

他格外溫柔地望著她,因為在死亡之神的白翼將他母親攬去時,是她為他的母親閨上雙眼。

他回答說:"十二年,卡莉瑪,你是說十二年嗎?對於我自己的思念,我從不用星斗運轉的標竿去衡量,也從不以聲音去探測它的深度。因為,愛一旦成為鄉愁,空間的尺度和時間的聲音就無能為力了。

"短暫的瞬間,包含了長時間的分離。而分離不是別的,只是思想上的疲憊。我們彼此也許並不曾分離。"

艾勒一穆斯塔法望著眾人,望著所有那些年老的和年輕的,健壯的和瘦弱的,他們有的因風吹日晒而面色紅潤,也有的面色蒼白。每個人的臉上都閃著渴望和探求之光。

他們中的一個說道:"大師,生命總是苦澀地對待我們的希望與欲求,我們心煩意亂,不得其解。我求你給我們些寬慰,且為我們解開憂愁。"

他的心帶著憐憫,說道:"生命比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更古老。即使美,在降臨世界之前,它已被插上翅膀;而真理被說出之前,它也早已是真理。

"生命在我們的沉默中歌唱,在我們的睡眠中編織著夢。甚至在我們受挫折、被擊敗時,生命仍然高高踞於王座之上。當我們哭泣時,生命對著白天微笑;當我們羈絆於鐐銬時,生命仍將是自由的。

"我們常常給生命冠以悲苦的名稱,其實那只是我們自己因靈魂晦暗而痛苦。我們常常認為生命空虛而無益,其實只是我們的靈魂迷於荒野,我們的心過分沉醉於自我。

"生命深奧、崇高、遙遠,但它又是近切的,雖然你們極目遠眺,但只能看到它的腳睡。只有你們的呼吸的氣息,才能達到它的心田;只有你們的影子的影子,才能掠過它的面頰。你們最輕微吸泣的回聲,會成為它胸中的春天和秋天。

"生命被蒙上面紗之後,它像你們最偉大的靈魂一樣,是被遮蓋被隱匿的。當生命發言時,所有的風都變成了詞句;當生命再次講話時,你唇上的微笑,眼裡的淚水,也都將會變成詞句。當它在唱歌時,聾人也能聽見且被攝取。當生命走來時,盲人也能看見她,並帶著驚異追隨其後。"

至此,他停下來不再言語。人群一片寂靜,在這寂靜中有一首聽不到的歌慰藉了他們心中的寂寞和痛苦。

他離開了人們,沿著那條直通他的花園的小路走去。那花園過去曾是他父母的花園,如今他們兩位及他們的祖輩都在此長眠。

有些人還想追隨他而去,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歸來者,孤獨一人。因為他的親人已無一人在世,無一人能按習俗為他設宴洗塵,歡迎他的到來。

但是船長勸告他們說:"讓他獨自去吧。因為他的食物是孤獨的食物,他的杯中是他情願獨飲的回憶的酒釀。"

船員們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知道,情況正如船長所說。聚集在海堤上的人們,也剋制了他們衝動的腳步。

只有卡莉瑪跟在他身後的不遠處,思忖著他的孤獨和回憶。她默然不語,爾後又轉身向自己的家走去,在花園裡的杏樹下哭了,雖然她並不知為何而哭泣。

艾勒一穆斯塔法走來,尋得他父母的花園,走了過去。他關上園門,以免別人再進來。

他在這座花園裡獨居了四十個晝夜。沒有人來過,甚至無人踏進過園門,因為它是關著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情願獨處。

四十個晝夜過去了,艾勒一穆斯塔法打開園門,以使人們可以進來。

於是來了九個人與他作伴:三個是他船上的水手,三個是曾在聖殿服務的人,三個是兒時一起玩耍的夥伴。他們全是他的信徒。

一天早晨,弟子們圍坐在他的身旁。他的目光深速,且帶著回憶。一位叫哈菲茲的門徒對他說道:"大師,請給我們談談奧菲利斯城那個你度過十二載的地方吧。"

艾勒一穆斯塔法依然沉默著。他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山巒,投向無垠的太空,在他的沉默里有~場露戰。

接下去他說:"我的朋友們,我的同道!憐憫這個信仰繁多卻無宗教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不織而農,不耕而食,不釀而飲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把恃強凌弱者贊為英雄,把驕縱的征服者視為慷慨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在睡夢中鄙視激情,醒來時又屈從於情慾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只有出殯時才高聲叫喊,面對頹垣斷壁還在誇耀,只有刀劍架在頸上時才反抗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政治家是狐狸,哲學家是騙子,藝術則是補綴和因襲的民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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