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百年孤寂 08

那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主動去找周卓宇,當我道明來意後,我分明看見眼前的這個大男人哭了。

黃昏里如血般的殘陽落在我們的身上,周卓宇的哽咽聲極近壓抑,我卻聽得心驚肉跳。但我卻無法出聲,我不知道能用什麼安慰受傷的他,就像不知道用什麼話才撫慰自己千瘡百孔的心一樣。

那之後,我開始陪著周卓宇準備一場一意孤行的訂婚儀式。

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包括他的父母,沒人能明白他為什麼非要跟一個精神恍惚到逐漸失去記憶的女人訂婚。

但周卓宇仍是默默地聯繫酒店,確定細節,就好像他們真的會就此走進那個神聖的殿堂一樣。

閑下來時,我們蹲在長江邊的河岸上抽煙。兩個不怎麼抽煙的人湊在一起裝老煙槍,難免洋相百出。

嗆到不行之際,周卓宇轉頭來問我:「裴先生呢?」

「分了。」我望著流淌著的江水,淡淡地說。

周卓宇大概是又被嗆了一下,咳嗽了兩聲,卻沒接著問下去。我想過了這麼久,我們終於學會了什麼叫做餘地。

一轉眼便到了訂婚宴當天,還記得那是個陰雨天,就好像是應了眼前這哀愁的景一樣,滿世界灰濛濛的一片,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末日之類的說法。

我坐在休息室里木然地補著妝,直到許之行推開門叫我出去,我才蓋好唇膏的蓋子,站起身來出去。

儀式進行得十分順利,司澄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時,我正背對著眾人和周卓宇耳語。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剛一響起,埋伏在現場的許之行便帶著手下沖了出來。

我和許之行的計畫成功了,場面卻免不了一片混亂。除了少部分知情人之外,被請來的賓客都驚恐地想要往桌下鑽。我急於蹲下身向他們解釋整件事,絲毫沒有注意隱匿在人群中的另一雙眼睛。那樣的悲傷與絕望,是我曾帶給她的——

而現在,她終於要將一切還回來。

夏韻芷抓起那把用來切蛋糕的不鏽鋼刀衝過來時,我正毫無知覺地蹲在地板上。只聽見「啊」一聲慘叫,我茫然地一回頭,便發現本不該在這裡裴子煜,竟緊緊地護在我的身後……

那是我記憶中最後一個清晰的畫面,恍惚中,我彷彿看見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天清晨,我傻傻我傻傻地抱著被子,裴子煜湊過來拽住了我的被角,嘴角還噙著一抹笑。

這真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鬧劇啊,我大笑,眼淚卻瘋狂地湧出來。

裴子煜離開後的每一天,我都將自己獨自鎖在房間里。

當林蓼藍瘋狂地砸開我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時,我正對著裴子煜曾送給我的那雙鞋發獃。

她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衝過來掐住我的脖子:「梁樂薇你憑什麼!憑什麼!我可以不要他!但你把他變回原來的樣子啊!你變回去啊!」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不住地咳嗽,終於,她望著我已漸漸變成紫紅色的臉,緩緩地鬆開了手,眼淚卻大顆大顆砸下來:「……他一直就是那種自尊心奇高的人,就算什麼都笑嘻嘻的,但心裡的底線卻比誰都明確……他曾說和我在一起最方便了,我當然明白這是他的小聰明,可我願意啊……但是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為什麼……」

林蓼藍說到這裡終於說不下去了,我望著她慘白的臉,幽幽地笑了:「對不起,我也很想把他還給你,你能不能先等我一天?等我找到他,再把他還給你。」

林蓼藍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我,一臉看到瘋子的表情,我也不惱,施施然地起身進屋,拿了一瓶紅酒鑽進了浴室。

林蓼藍那天是何時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晚我躺在浴缸里睡了很長的一覺。

酒精兌大堆大堆的感冒藥,這樣簡易的死法,我是從別處看來的。當初我嗤之以鼻,現在卻視作稻草,命運不可謂不諷刺。

然而我卻沒死成,不知道是自己命大,還是那種死法,不過是說來騙人的。我覺得渾身乏力噁心沒錯,但我卻還活著,頑強得像一株雜草,令人厭憎的繼續存於世間。

下午昏暗的光線透過滿是灰塵的玻璃窗照進來,我望著浴缸里這具尚且鮮活的軀體,忽然想起來無數張臉,我媽的,斯彤的,單霓的……

那一刻,我終於失去了再死一次的勇氣。

是要在這一晚之後,我才深切體會到,人最可悲的不是失去所愛後選擇隨之離去,而是你明明渴望追隨,肉身卻被責任與理智牢牢禁錮。

那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幾乎不再進食,人大把大把地掉頭髮,過去引以為傲的好皮膚也泛黃乾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說的就是這樣的狀態。

特地從美國回來看我的單霓推開那扇虛掩著的大門時,我仍窩在一片死寂的房間里一動不動。如果我的記憶力尚且正常,屋子裡的地板上便還留有向遠走時摔得支離破碎的檯燈。

他見不得我這副死樣子,如果可以,他倒想一把掐死我給裴子煜送葬,這樣反倒來得清凈。我記得他離開時,好像是這樣說過。

然而這樣狠絕的話卻早已吊不起我的絲毫情緒,我想就算他當場再給我幾個巴掌,也不過就是這樣了。我深知自己不能求死,卻又不忍心讓他一個人走得那樣寂寞,於是只好以這樣潦倒的形式苟活下去,算是給所有還活著的人一個交代。

單霓進屋時我仍木然地挺屍在床上,我想我和真正屍體的區別,大約便只剩下還能呼吸這一項了。

房間里暗無天日,彷彿無盡的宇宙黑洞。單霓顫抖的聲音便從黑洞最遙遠的那端傳來:「樂薇。」

「……嗯?」我面向天花板,從鼻腔里艱難地擠出這個字。

「人啊……總不能愛得太自私。」她伸手摸摸我冰涼的額頭,聲音中帶著清苦。

我已徹底厭煩這種噁心死人的大道理,任何一句多餘的勸誡,都足以令我崩潰。我就差沒有從床板上跳起來,拚命搖她的身子,破口大罵:「你他媽在說什麼鬼玩意!」

我想,我不需要任何人告訴我什麼。我唯一需要的,不過是時間……大把大把的時間。

我需要用那些時間慢慢去接受他已不在的事實,用那些時間說服自己開始新的生活,再用那些時間……習慣沒有他的寂寞。

驀然間,我想起了十三四歲時,我們一群老友談論起愛情時的懵懂與理直氣壯,那時候不知道是誰先問了句,愛情是什麼?頓時惹得旁邊的人捧腹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卻仍是不知道答案。

那麼,愛情究竟是什麼?

他們說愛是熱烈,是壯美,是無可比擬……

然而只有我知道,愛是我遇見你之後的百年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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