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燈火闌珊處 08

那之後,暑假在一片愁雲慘淡中不期而至。

我默默關了店,打包行李回家,沒想到一下樓,便看見許之行的車停在跟前,斯彤從上面走下來沖我招手:「特地來接你回去。」

有專車接送當然是美事一樁,我沒理由拒絕。只是這樣乍一看許之行,難免讓我想到裴子煜,一番胡思亂想後,心不自覺沉重了幾分。

一路上斯彤故意說俏皮話逗我開心,可她這種性格的人,說煽情話刻薄話是專長,說笑話卻只能算弱勢。見她搜腸刮肚地背段子,我終究於心不忍:「算了,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開心點,可我真沒什麼不開心的,你還是不要勉強自己了,我看著怪難受的。」

聽我這樣說,斯彤如蒙大赦,立刻塞上耳機開始聽歌,可見剛才到底有多煎熬。

她貼心的舉動令我鼻酸,我順勢將頭靠在她肩膀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前排的許之行聊天:「今天怎麼有空特地過來接我,你們警察不是很忙么?」

「本來是沒空啊,但你知道斯彤開口了,我就算沒有條件過來,也要想盡辦法創造條件過來啊。」許之行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並不覺得這樣說有何不妥。

是啊,他們之間曾有過的劇情大抵都結束了,所以如今才能這般心平氣和地說這些話。那麼我呢,要到何年何月,我才能坦然地提起裴子煜的姓名,而後釋懷地在心中默默道一聲「再見」。

車不知不覺駛過高架橋,我一臉獃滯地看著窗外,許之行卻冷不防開口:「有一件事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儘管斯彤說沒必要,但我不想說了一茬,卻瞞住另外一茬,很沒意思……我想跟你說,子煜的婚禮就定在明年春天。」

許之行說完這句,我下意識扭頭看了看斯彤,見她仍專心致志地聽著歌,我一瞬間悟了,原來由始至終,她不過是不想聽到從許之行口中說出這句話。

可對現在的我而言,知道或是不知道,這一切又有什麼不同呢?不過是自欺和被人欺的區別罷了。

我深吸一口氣,伸手捂住了耳朵,也閉上了眼睛,所有的所有,都如同斯彤所做的一樣——

不想聽的話不聽,不想見到的畫面……不見。

然而就算是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緊接著開始的暑假生活卻仍是兵荒馬亂。先是斯彤回美國那邊的學校見導師,後是唐熹微因為精神狀況仍然不穩定,被送進了附近的療養院。

還記得唐熹微被送進去那天,我並沒有去送行。她媽媽邀請過我,我想了想,卻還是以有新東方的英語課為由推掉了。不是我不願意看到她,而是我實在不敢保證,在人這麼多的情況下和她見面,我會不會頂不住精神壓力,一下子把實情說出來。要知道事發至今,唐熹微仍是處於短暫性失憶的狀態,而她被司澄強迫的事,也還是我和斯彤三緘其口的秘密。

躲過唐熹微媽媽這一劫,我多少鬆了口氣。想著下午乾脆約老同學打打麻將散散心,沒想到卻接到了周卓宇的電話。

他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時我反射性地一愣,過了很久,才試探著問:「你找我……有事?」

「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么?」周卓宇的語調中居然真的帶有歉意。

他這麼客氣,我也不好真的端架子,只好乾咳兩聲道:「沒有,你找我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那我就直說了……那個,能麻煩你來郊區的療養院一趟么?」

周卓宇請我去,無非是為了唐熹微,我知道他所說的那家療養院就是唐熹微才進去的那家。果然,等我趕到那裡,周卓宇已早早候在大門外,看見我,趕忙迎上來:「你到了。」

「到了。」我望著他凄苦的表情,心知肚明他最近受的委屈和壓力,卻已沒有任何立場說一句體己話,只能當是見老同學般的隨意寒暄:「是啊,到了,我們先去看看她吧。」

房間里,打了針後的唐熹微睡得很沉,我望著她毫無陰霾的睡容,總算有幾分欣慰。恰逢周卓宇沖我示意到外面走走,我想了想,便放下帶來的果籃,闔上了門。

圍著院子繞了一圈,我和周卓宇都沒什麼話好說,看來他已明白從我這裡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索性以退為進,希望我主動透露。可我已過了熱衷打心理戰的時期,如今只剩下麻木不仁,就這樣又僵持了一陣,周卓宇輕聲嘆息道:「我還記得很多年前,你也是這個性格,你的性格太強了,樂薇,這樣總歸是不大好的……」

我沒料到他會突然這樣說,臉上的笑容不禁變得有些乾癟:「你不用說這些了,我都知道,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不可能改掉。說到底,我們不適合,這個道理,不用你說,我也是懂得。所以我真的沒有再留戀你分毫,現在我能跟你說這些,就代表我真的放下了,你也不用太介懷,好好陪著她就好……」

能開誠布公地說出這些,我頓時覺得輕鬆不少。也許是因為我太過大方,周卓宇竟有些尷尬,過了很久,才訥訥地說了句「抱歉」,想了想,又添了句「我先送你回去吧,這邊離市區太遠,不大安全」。

周卓宇用他新買的小綿羊載我到小區門口時,我絲毫沒有注意到,裴子煜的車竟停在一旁。但這真的不是我的過錯,我哪裡知道,他會在我們分開後這樣短的一段時間內,又迫不及待地換了一輛新車。

當日我客氣地和周卓宇道了謝,匆忙下車,未料想剛走出幾步,裴子煜便硬生生橫插出來,攔住我的去路。

他看上去臉色極差,我瞬間頓悟,想回頭確定一下周卓宇走了沒有,卻已被他生拉硬拽地拖到了車上。

「幹什麼!你不是不理我了嗎?!」心中長久以來的悔恨與嫉妒,終於在此刻化作一句委屈的質問。然而裴子煜卻徹底忽視了我的話,只一邊發動著引擎,一邊沉聲問我:「你那天說你愛我?」

他突然提到這個,我一怔,後又拚命地點頭。

見我這般反應,他似乎牽了牽嘴角,而後略微偏過頭,直直盯住我:「那好,你再說一遍。」

一時間我呆若木雞,這種話突然叫我說,我怎麼能立刻就說得出口?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終於,裴子煜失去了最後的耐性,猛一踩油門:「算了,等會兒無論發生什麼,只要你不躲開,我就當你說的是真話。」

就這樣,我們不約而同地緘默下來,他此刻在想什麼,我不清楚,我在想的,卻無非是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害怕。

因為我真的愛他。

可當我跟裴子煜並排走進電梯時,我才意識到,原來仍是我想得太過天真了。他有的是大把手腕折磨我,折磨我的自尊,我怎麼可能真的做到無動於衷,毫無畏懼……就好比此刻,他明知電梯內裝了攝像頭,卻仍是以如此不堪的姿勢,泄恨般的將我抵在牆上接吻。

我的理智在這漫長的一吻中徹底陣亡,本能地想要反抗,然而裴子煜卻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每一次都能鉗製得剛剛好。

終於,在一派濃重的血腥氣中,我的眼淚刷刷地落了下來,終究選擇放棄抵擋。然而這一次,裴子煜卻不像往常般適時收手,而是乾脆把我打橫抱了起來,臉上掛著的是戲謔的笑:「原來你所謂的愛就只到這個程度啊。」

我可以忍受他不再愛我,他傷害我,但我卻絕對無法忍受,他蔑視我的感情。也就是那一瞬,我頭腦一熱,想也沒多想,便主動湊上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一吻無異於導火索,瞬間便燒毀我們之間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安全防線。從大門到玄關,再從客廳到卧室,我們就像兩個仇深似海的敵人,巴不得啃掉對方的肉,吸光對方的血,最後再親自手刃對方,方才解氣。

然而在被狠狠丟到床上的那刻,我惱人的眼淚又沒頭沒腦地冒了出來。可是這一次,我是真的不害怕。要有多害怕呢,我愛眼前這個人,從前寵著我,告訴我可以躲起來,可以示弱的人。

我伸出手臂緊緊圈住他的脖子,卻已分不清哪些痛感來自身體,而哪些痛感又來自心裡。我只是不斷地流著眼淚,腦海里反芻著一句老掉牙的歌詞,燈火闌珊處為什麼會哭……

因為驀然回首,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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