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總會往回想。

思潮一直飛回去,飛回去,去到老遠老早的悲歡離合,甚至去到年輕時一個美麗的五月早晨。

回憶通常苦樂參半,對一般人來說,最遠的追思不過是去到童年,六七歲模樣,不甚懂事,卻擁有無限寵愛,時常為很小的事情,像一顆水果糖或一枝鉛筆,磨在祖父母或姑媽舅舅之類的身邊大半天,最後,總能得到他所要的東西,這是童年的精華:不勞而獲。

吳珉珉的記憶與眾不同。

她的記憶始於三歲,甚或更早。

她記得坐在嬰兒車裡,由保姆推到公園去,那是北國的冬季,天空灰藍色,樹枝枯乾,她示意想走,保姆總是哄她:"乖乖坐著,別動。"

即使還是幼嬰,珉珉心裡很清楚,她與保姆每天離家出來公園小憩,是父親的意思。

因為每天這個時候,母親醒來,一定要摔東西罵人。

珉珉記得一切。

她記得淚流滿面的母親一會兒把她抱到身邊,絮絮地訴若,一會兒又用力推開她,使她摔交,她若坐著,母親會叫她站,她若站在母親身前,又嫌她擋著視線趕走她。

珉珉總是獃獃的,不知怎麼樣才能叫大人開心,她希望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偶爾稱讚她一句半句,但是從來沒有。

其餘的時間,她坐在房間里,與保姆作伴。

房間中央有一張小書桌與相配的椅子,珉珉常常坐著用鉛筆學寫阿拉伯字母。

起火那一天,保姆不在她身邊。

珉珉看到牆壁上火紅色影子亂竄,背脊有炙燙感覺,她轉過頭來,向房門口看去。

保姆這個時候衝進來,用一條濕毯子蒙住她的頭,把她搶出去。

她記得曾經把這宗慘事告訴好同學莫意長,意長想了想說:"你並沒有記憶,事後大人把事情經過同你說了,你才把想像同事實連結在一起,編成回憶。"

不,事後完全沒有人再同她提及這宗可怕的意外,他們都希望年幼的她不留回憶。

但是不可能,她清楚地知道母親葬身這場火災。

消防員與警察同時趕到,立刻展開救亡工作,看熱鬧的鄰居大叫:"有個孩子在裡邊,有個孩子在裡邊!"

保姆已經驚呆,待眾人提醒,才想起手中抱著的毯包里有一個孩子,解開來,露出珉珉的面孔,大家鬆一口氣。

珉珉沒有哭泣,她看向災場,木製平房已經燒得通了天,灰藍色天空有一角被映得血紅。

太遲了,母親在裡邊。

珉珉用雙臂扣緊保姆的脖子。

她聽得保姆對警察說:"是太太放的火。"

警察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太太的精神一直非常困惑,"保姆激動地答,"她好像想毀滅一切:她自己,這個家,與家裡每一個人。"

聽到這裡,意長緊緊皺著眉頭,"不可能,保姆怎麼會這樣形容你的母親,她只負責帶孩子,還有,三歲的小童,不會明白毀滅的意思,一切都自你的想像而來,你不應自尋煩惱,失火是一項意外。"

為了證明她所說不誤,意長找來三歲的小侄兒,把一個乒乓球交他手中,對他說:"毀滅它。"

小孩把球往嘴裡塞去,意長大叫一聲,怕他吞下窒息,連忙把球搶回來,那孩子驚天動地般哭起來。

意長問:"看到嗎?三歲孩兒能做的不過是這些。"

珉珉不再意圖說服意長。

深夜,她坐在漆黑的宿舍房間里,獨自沉緬在回憶中,只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她清楚地記得發生過什麼。

當她父親自大學裡趕回來,火已救熄,災場只餘一堆瓦爍。

珉珉被安放在朋友家中,數日後,她參加了母親的葬禮,手中執著一束花,預備獻給母親。

她轉過身,抬起頭輕輕對保姆說:"她從來沒有笑過。"

保姆甚為震驚:"什麼,你說什麼?"三歲孩童怎可能有此慨嘆?

她父親伸手過來,"我來抱你。"他以為她想看得清楚點兒。

保姆退後一步,像是害怕的樣子,隨後就辭職。

吳家父女繼續在朋友家寄住。

蘇伯伯是父親的同事,蘇太太沒有孩子,看到珉珉,蹲下來笑問:"這位小公主叫什麼名字?"

珉珉立刻就喜歡她,加快腳步走到她身邊,讓她抱住她。

蘇伯母身上有股清香撲鼻的氣味,珉珉覺得安全極了。

他們寄居在蘇家頗長一段日子。

在這三五個月期間,珉珉記得她一直可以享用新鮮食物與乾淨衣服。

蘇伯母也把她當親生孩子似的。

珉珉記得她的樣子:身材瘦削高挑,鼻子上有幾顆雀斑,在家也打扮得整整齊齊。

她替珉珉置了一大堆玩具,有一個金髮洋娃娃,穿大紅色紗裙,最為珉珉喜愛。

蘇伯母跟珉珉說:"它叫桃樂妃。"另外有個玩具狗,"它是吐吐。"什麼都有名字,蘇伯母也像個孩子。

她同珉珉的父親說:"吳豫生,本來我已經決定不要生育,直至見到你女兒,"又同丈夫說:"蘇立山,我也要一個那般可愛的孩子。"接著咭咭地笑起來。

珉珉聽到她父親說:"過了年我們也該回家了。"

蘇氏夫婦甚為意外,"回香港?"

珉珉看見她父親點點頭。

"哎呀,"伯母說,"我不捨得珉珉。"

"她阿姨願意照顧她,我考慮很久,覺得可以接受這個建議。"

蘇伯母現出寂寞與無奈的神色來,珉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蘇伯母感動地問珉珉:"你也不捨得我?"她一直把珉珉當小動物,不知道孩童也有思想理解能力。

過一會兒,蘇伯母又說:"也好,香港天氣暖和點,你也可以乘機離開這塊傷心地。還有,多倫多這樣的地方,也實在不能夠把它當一個家。"

蘇立山在這個時候嚷:"女人,一天到晚,就是抱怨抱怨抱怨。"

珉珉沒有看見她父親笑。

後來她才知道,一個人如果傷透了心,就很難笑得出來。

他們就要走了,珉珉十分留戀蘇家的麵包白脫布丁,她希望香港阿姨也有這樣的好廚藝。

就在他們要乘飛機離去的前一個星期六下午,蘇立山要去看球賽,他妻子說:"把珉珉也帶去吸吸新鮮空氣。"

"球賽三小時那麼長呢。"

"一個鐘頭可以回來了。"

蘇立山無奈,"專制呵,"他同老同事說,"我是標準的老婆奴。"

他抱起珉珉,先把她父親送到大學去收拾東西,然後開動車子,把珉珉載往球場。

車子在半途停站。

珉珉剛警惕地抬起頭來,已經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笑著過來拉開車門,她是誰?

少女看到珉珉也問:"噫,這是哪一位?"

蘇山立說:"敏玲,把小孩抱著坐。"

少女把珉珉抱在膝上,"你叫什麼名字?立山,我不知你有女兒。"她笑。

蘇立山忙著把車子調頭,百忙中,少女探過身子去吻他的臉頰。

蘇立山說:"給人看到了不好。"

少女不悅,"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後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立山說:"再給我一點兒時間。"他伸出一隻手去握住她的手。

少女轉嗔為喜,在珉珉耳畔輕輕說:"聽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珉珉記得她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少女變色,"立山,你看這孩子的眼神,像是要射透我的心呢,她聽得懂我們講話嗎?"

"除非珉珉是天才,"蘇立山說,"珉珉對不對?"

然而少女已經受了震蕩,一路上她沒有再說什麼。

球賽中蘇立山買了爆谷大家吃,這個叫敏玲的少女一直注意珉珉舉止。

她問珉珉:"你看得懂這場球賽是不是?"

珉珉還沒有回答,蘇立山已經說:"胡敏玲你怎麼了?"

"立山,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你看她神情多妖異。"

"我不准你那麼說,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

"英國歷史系吳豫生教授的女兒。"

"吳教授?吳太太她--"敏玲臉上變色。

"別再提了,來,走吧。"蘇立山抱起珉珉。

"立山,大家都知道吳太太是怎麼一回事。"

"敏玲,過去的事不必再提。"蘇立山再三阻止女友在這個題目上做文章。

風來了,蘇立山解下圍巾,輕輕蒙住珉珉的頭擋風,抱著她急急向停車場走去。

珉珉的視線受阻,耳邊像是聽到有人吆喝:"二樓左邊第一間房間里有人!"

她母親困在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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