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午,李中孚給她電話。

"我談別的事,不是給你壓力。"

"什麼事?"

"記得你說過在伊利沙伯二號郵輪上度蜜月最舒服。"

"是,我說過,環遊世界,三個月後才上岸。"

"我剛才查過,明春有空位。"

天瀝瀝下雨,天色昏暗,嫁了中孚,十五年後的傍晚可以閑閑說:"大兒明年進高中,長大不少,每隔三個月需買新鞋新襖",那麼,對方會答:"幸虧收入固定,這些還難不倒我",然後,寒夜跟著溫暖起來。

"諾芹,你在想什麼?"

"一會我去幫姐姐收拾行李。"

"冬日去加國,好似不是時候。"

"一下子看到最壞的,若能夠接受,明年春暖花開,更有驚喜。"

"說得也是。"

"上飛機那日,你來開車吧。"

"也好。"

出乎意料之外,庭風只帶了一件中型行李。

"就這麼一點?"

"可以現買,何必多帶。"

"順風。"

庭風怨道:"一直騙我們說會陪伴我們。"

"你才去個星期就會回來。"

諾芹殷殷向姐姐道別。

李中孚眼尖,"我覺得庭風不似只去一星期。"

諾芹一怔,"為什麼?"

"第六感。"

"不可靠。"

"為什麼不跟隨姐姐?"

諾芹本來想俏皮地說:"為著你",隨即覺得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去了那邊,我會枯萎。"

"那邊也有中文報。"

"你是希望我走?"

"不不不當然小。"

諾芹說:"寫給六百萬人及二十萬人看是有分別的。"

"我很慶幸你留下來。"

"假如春假她尚未回來,我們去看她。"

當夜,睡到一半,諾芹又驚醒。

是為著一個疑團。

她朦朧間摸不到關鍵。

第二天早上,找到維多利亞大學的網址,諾芹細細查起資料來。

法律系共有五個教席,六十名學生。

教授與講師中都沒有華裔,亦無婦女。

文思是信口開河嗎?

她撥電話找林立虹。

接線生大抵是新來的,對各色人等階級弄不清楚,又不夠勤力,沒把名單背熟。

"林立虹?你等等。"

電話接通,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呵,不是又走了吧,走馬燈似換人。

"林立虹不是這個分機。"

"對不起,我重新再打。"

幸虧沒有離職。

林的聲音很快傳來,"誰?"

"岑諾芹。"

"明晚是編者作者聯誼會,你來不來?"

"我問你一件事。"

"請說。"

"文思可是住在外國?"

"是,稿件由加國傳真過來,我已經說太多。"

"她到底是什麼人?"

"你不必知太多,總之是你的拍檔,一朝賣座,合作無間,萬一失卻讀者,關門大的吉,就那麼簡單。"

"她交稿沒有?"

"一向比你準時,毋需人催。"

"你可有見過她?"

"記得嗎,我不是約稿人。"

對,信箱始創人是伍思本,一個幾乎已經被大家遺忘的名字。

"我沒見過她。"

"字跡如何?"

"小姐,除了你,人人都用電腦打字了。"

再也問不出什麼來。

"沒事了吧,我得去開會,還有,晚會希望見到你。"

諾芹把雙臂枕在腦後,躺在長沙發上。

有什麼必要那樣神秘,真可笑,雖然說是私人意願,但完全沒有透明度,其人一定非常謹慎多疑。

諾芹吁出一口氣。

她站起來,這樣寫:"我的真名叫岑諾芹,想請教你的尊姓大名……"

卻猶疑了,對方不說,岑諾芹為什麼要先招供?

她又倒在沙發上。

還是含蓄點好。

片刻盹著了,恍惚間像是看到母親的影子朝一個灰色的空間走去,諾芹伸長手,想抓住母親衣角,但是影子已經消失。

她有強烈悲哀感覺,知道以後都不再可以見到母親,胸口似中了一拳,悶納難受。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姐姐的聲音。

諾芹詫異,"到了,這麼快?"

"才半天而已。"

"感覺如何?"——

"真要我的老命。"

"什麼事?"

"處處禁煙,飛機上不能吸,汽車裡不準吸,憋死了,只能站街上抵癮,像流鶯。"

"用尼古丁黏貼呀。"

"皮膚紅腫,受不了。"

"還有尼古丁糖。"

"都不行。"

"老姐,索性戒掉,心身健康。"

"你先把電話地址抄下。"

"是什麼地方?"

"月租酒店式服務公寓,對牢河,風景非常好,滌滌十分喜歡,一會我陪她到樓下游泳。"

諾芹駭笑,"你多久沒穿泳衣?"

"太久了。"有點再世為人般感慨。

庭風嘆息,"凡事小心。"

"再聯絡。"

真巧,信箱里有一封高計梁的信,也附著地址電話。

"生活還過得去,獲朋友收留,做小食生意,已安頓下來。"

諾芹連忙回一張問候卡片。

從此天南地北,庭風再也不會同他見面。

傳真機里有訊息。

"早,你好。"

諾芹回答:"像你這般有智能的人,是否全無煩惱?"

"你對我估計過高。"

"最近將來,會否返來探親?"

"恐怕不會。"

諾芹忽然問:"可憐高堂明鏡悲白髮下一句是什麼?"

"朝如青絲暮成雪。"

"將進酒真是世上最佳作品之一。"

"我第一次讀它是十二歲。"

"我五歲,家母從沒教過我床前明月光。"

"她一定是有趣的人。"

"已不在人世。"

"對不起。"

"你呢,你家世如何?"

"乏善足陳。"

還是不願透露端倪。

"看到這一期編輯部為我們挑的信件沒有?"

"又是感情糾紛?"

"你有沒有想過結束信箱?"

諾芹答:"信箱不會結束,即使你我不寫,編輯部也會另外物色兩個人來當文思與文筆。"

"可以那樣做嗎?"

"當然,這兩個筆名屬宇宙所有。"

"他們倒是鐵腕政策。"

"精明到極點,作者除出有限稿酬,別想得到其它好處。"

"你彷佛意興闌珊。"

"你聽出來了?"

文思沒有回答。

"我們改天再談吧。"

諾芹不想打中覺,一睡骨頭都酥軟,未老先衰。

見有空,索性找上李中孚辦公室去,給他個驚喜也好。

她乘車到山上,走進政府機關那刻板、毫無裝修的辦公室。

諾芹還是第一次來。

只見辦公廳坐滿滿,黑壓壓一片人頭,說出李中孚名字,有人帶她到一角等。

一間板隔房房門虛掩,可以看得見李中孚正在講電話。

他沒看見她。

工作崗位上的他另外有一個樣子。

他板著面孔,臉皮有點紫茴色,忽然像老了十年,煞有介事,一本正經。

他對面坐著一個人,那人顯然是他下屬,年紀比他大,卻得不到他的尊敬,他一味在電話中閑談,沒有掛斷的意思,任由那人坐冷板橙。

諾芹真沒想到這世人頌讚的老實頭李中孚還有這樣的一面,不禁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只聽得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這筆款子不是小數目,你另外找人想辦法吧。"

終於放下電話,他順手抄起一份文件,摔到桌子上,鐵青著臉同下屬說:"你去看仔鈿!"

那人一言不發,取過那迭紙,低著頭離開房間。

諾芹張大了嘴,嘩,這麼有官威,簡直不是平日她認識的李中孚。

兩面人最可怕,可是,誰沒有兩副嘴臉呢,讀者要是見過岑諾芹與老闆討價還價的腔調,還會有興趣看她的愛情小說嗎?

不過,諾芹仍然非常吃驚,她小覷了李中孚,他在她面前表現得實在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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