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伍思本給她寫傳真過來。

"你的些微名氣得來不易,多少新人削尖頭皮鑽營,別叫他們乘機取替你的位子,潘明渝、蘇禮信、陳恩美等人虎視眈眈,你一定知道。"

這些,都是真的。

諾芹有點心灰意冷,做這一行,誰不想攀到一線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險,滑坡時人人注目,而且有許多好事之徒,專門在人家失意時大力鼓掌。

新嘗試也許是正確路線。

剛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輩一般成為紅人,在街上被讀者認出來,追著要求籤名,並且急急問主角的結局如何……

現在她也寫副刊,也有讀者認得她,可是不知怎地,她真心認為這一代的凝聚力不能同前輩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誠追隨的讀者。

現在的讀者見一個愛一個,愛完一個丟一個,根本缺乏與寫作人共渡一生的長心。

作風變得太厲害,破舊容易立新難,原有讀者流失,新讀者又抓不緊,稍後兩頭不到岸。

捱過一晚,第二天早上,氣漸漸平了。

工作而已,做與不做,均不必動氣。

姐姐曾動:"氣惱使人老,你氣死了也是活該,誰在乎你,聖經上說過,切莫含怒至日落。"

已經是弟一天了,夠了。

電話鈐響,諾芹去應。

伍思本說:"是我。"

"我還以為是送報紙。"

"一早起來,為著安撫你。"

"對每個作者如此,抑或只有我?"

"你想想,我有那麼多時間嗎?"

諾芹不出聲。

"馮永春請辭,個多月縮輯部無一人出聲。"

"那是你們無禮魯莽,貽笑大方。"

"是,過一天算一天,再也沒想到以後會道旁相逢。"

"以前老說世紀末如何如何,看樣子,末世光景的確來臨。"

"你仍然受歡迎,請把握機會。"

"你看看,四周圍都是什麼人在寫,有何修養學養。"

伍思本大笑,"寫專欄需要這些嗎,從來沒聽說過。"

她一點思想包袱也無,這一份工作,同所有工作一樣,是賺取生活的工具。

"暫時,我願接受你的安排。"

"謝謝你。"

她才掛斷電話,又有人打進來。

"我們是菁華小學,你是高滌家長?"

"我是阿姨。"

"請你立刻來一趟,高滌哮喘發作,駐校看護已經替她用藥,或者要送院。"

諾芹吃驚,"可有聯絡她母親?"

"家裡無人。"

"我立刻趕到。"

諾芹連牙都不刷便飛車往菁華小學。

奔到休息室看見小小高滌躺在床上,四肢無力,像雙洋娃,都八歲了,還那麼小,那麼可憐。

校方人員過來說:"已經叫了救護車。"

高滌這時睜開眼睛,"阿姨。"靠在諾芹身上默默流淚。

諾芹非常悲憤,強忍眼淚,她最怕看見孩子吃苦。

片刻救護車來到,諾芹陪滌滌入院。

醫生過來溫言安慰:"空氣質素惡劣,許多兒童都有這種毛病,並無大礙,放心。"

這時,諾芹的手提電話響起,是庭風焦急的聲音。

諾芹對姐姐說:"你還不來?"

忽然之間,有一名看護轉過頭來,"你的聲音好熟,在哪裡聽過。"

諾芹沒好氣,不去理她。

那看護說:"對了,昨夜在收音機里……你是那寂寞的心俱樂部主持人。"

諾芹吃一驚,忽然被人認出,不禁心跳。

嘴巴卻說:"不,你認錯人了。"似做賊一般。

"這是你的女兒?她父親呢,你是單親?"

諾芹惱怒,"喂。"

"你生活也不正常,如何輔導他人?"

"你亂說什麼?"

滌滌害怕,"阿姨,這是誰?"

那看護這才退出去。

"沒事,滌滌,我會保護你。"

滌滌忽然問:"我爸爸呢?"

"你想見他?"

"是。"

"我叫他來。"

這時,背後傳來一把聲音,"叫誰來?"

岑庭風趕來了。

滌滌這才鎮定下來。

"又不是醫生,來了有什麼作用?"

這是他們的家事,諾芹不便干涉,只得維持緘默。

"諾芹,麻煩你了。"

諾芹用舌尖黏黏門牙,"我尚未刷牙,怪髒的。"

連小滌聽了這話都破涕為笑。

"有我在,諾芹,你可以走了。"

"單親真辛苦。"

庭風卻說:"我不覺得,滌滌是我瑰寶,生命中陽光均由她而來。"

母女緊緊擁抱。

諾芹忽然覺得空虛,不過!唉,自己都養不活,還生孩子?選擇衰退期育兒,好比老壽星找砒霜吃。

諾芹離開醫院,在走廊里,先前那個看護卻追上來。

"原來你不是病人的母親。"

"你想怎麼樣?"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於你。"

"你認錯人了。"

"不會,我真確認得你的聲音。"

諾芹大步離開。

她追上來,"丈夫變了心,應該怎麼辦?"

諾芹沒好氣,"殺死他,吃掉他的肉,骨頭埋在後園裡。"

對方怯怯地問:"有無更好方法?"

"有,請他走,再見珍重,不迭不送,然後振作地過生活。"

"謝謝你,謝謝你。"

回到車裡,才鬆一口氣。

下午,滌滌偕母親出院,諾芹即去採訪。

"諾芹,我有事同你商量。"

"請講。"

"我想帶滌滌到溫哥華生活。"

"別心急,慢慢考慮清楚。"

"一則避開某人,以史夾纏不清,二則會對滌滌健康有益。"

"要動身也沒有這麼容易吧。"

"已經在進行。"

"你太能幹了。"

"連你都那麼說。"

"你所有決定,我均鼎力支持,我衷心祝福你們母女。"

"那麼,別透露我倆行蹤。"

"明白。"

庭風荒涼地笑了,"人,是有命運的吧。"

諾芹不語。

"有些女子由丈夫出錢保母出力,平日炒炒股票搓搓麻將,廿年後孩子順利進大學,她即升格為賢妻良母,而我們在社會拚力,招惹多少閑言閑語,一舉一動,皆成眾矢之的,再用功,也落得一個惡名。"

這真是最難回答的問題。

諾芹只得說:"各有各的道路。"

庭風苦笑。

"而且,我堅信每個人對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

庭風頷首,"這是比較時髦的說法,古老一點的講法是若然不報,時辰末到。"

"你動身時我陪你一起去,幫你安頓下來。"

庭風黯然說:"現在才知道小小就學英語為的是什麼。"

"是呀,我們幸運,我們懂英文。"

說說笑笑,庭風心頭寬鬆了,她說:"你知道我那畫家朋友曹肖顏?"

"不是移了民去溫埠嗎,這下子你可以與她團聚了。"

"她告訴我,一次家長會,有洋婦捐一瓶酒出來抽獎!見到她,叫她買獎券,以為她不諳英文,猛裝手勢,"香檳,喝,法國好酒*,肖顯不知怎地,竟與洋婦計較起來,她過去一看,以至標準英國口音回答:"不,女士,你這一瓶不是香檳,只有在法國大小香檳葡萄區出產的汽酒才在法律上可稱香檳,你這瓶酒可以用來燜牛肉。"

諾芹笑著搖頭,"何必分辦,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你做得到嗎?"

"當然不!我不過那樣教人。"

姐妹倆哈哈大笑。

移了民,就是另外一種生活了。

空氣再清新,花園再大,醫療教育再完善,丟卻一班老友,靈魂忐忑不安。

是呀,誰,誰,同誰全在這裡,可是你要見的不是他們。

諾芹說:"到了那邊,會不會找到新伴侶?"

"為了自己,也為著滌滌,我不會再婚。"

"不用固執,順其自然。"

"又有什麼機會,這個年紀的人都有妻室。"

"也有失婚人士。"

"是,都似我這般,各自拖頭著孩子,還嫌不夠複雜嗎,算了。"

而且,諾芹說:"你有錢,需要當心。"

"去你的。"

過兩日,高計梁又來了,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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