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外公,你為何要掃我母親出門;像外公,你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滅;像外公,如此講條件的父愛算不算是父愛;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擔部分痛若為何棄而不顧。
不過韶韶沒有問出口,對於一些人來說,個人愛惡可戰勝一切,外公就是這樣一個人。
韶韶站起來,"我打擾太久了。"
她外公說:"走近一點。"
韶韶並沒有那樣做,她同舅舅說:"我要走了。"
姚照昌無奈地看向老人。
姚茂鑫說:"讓她走吧,脾氣也同香如一模一樣。"
姚照昌送韶韶下樓。
他開口:"不要恨他——"
韶韶立即打斷舅舅,"他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我為何要恨他。"
韶韶回到旅館休息。
睡到半夜,電話響了。
是舅舅的聲音,"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時前停止呼吸。"
韶韶一怔。
舅舅嘆口氣,"韶韶,謝謝你趕來。"
韶韶放下電話。
現在,母親可同外公見面了。
父女見面,說些什麼呢?
在他們那裡,可還有怨懟、憤恨、不平?
母親從來不對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轉過頭來的時候,永遠是一個愉快的笑臉。
也許是母親偽裝得好,也許她真的不是不快樂。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開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獨與愛女共處,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經忘記從前令她傷心的人與事。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天濛亮之際,舅舅來了。
他的儀容一絲不亂,一貫有禮。
"你外公有紀念品給你。"
"我不要。"
舅舅忽然笑了。
韶韶一怔,訕訕地不好意思起來,同舅舅相處這麼久,她的姿勢口氣十足似一個賭氣的小學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韶韶忽然有點慚愧,關舅舅什麼事呢?他只不過是個中間人,拉攏了他們祖孫二人,他有什麼好處?
於是韶韶改了語氣:"我不需要任何紀念品。"
舅舅說:"聽說你改了姓姚,收下這套首飾,也是很應當的。"
姚照昌掏出一隻絲絨扁盒。
韶韶打開來,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飾,但是寶石不論歲月,依然閃閃生光,韶韶認得是藍寶石與玫瑰鑽。
舅舅說:"這是我母親結婚時用過的首飾,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藍寶石,你的媽媽也是九月生日,本來項鏈與耳墜都屬於她。"
韶韶不語。
她也是九月出生。
"當是你母親送給你的吧。"
韶韶忽然說:"我還有個妹妹——"
"我想,那會另有安排。"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我還有事待辦,順風,韶韶。"
"再見。"
回程長而苦澀,飛機上座無虛設。
有一個年輕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東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過一刻,又覺不妥,再重頭來一遍。
韶韶被他煩得閉上眼睛,索性睡了一覺。
口乾醒來要水,那人還在收拾那隻行李袋。
長途飛機航程永遠像個惡夢,在飛機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睜開雙眼。
下了飛機,湧出通道,過海關,韶韶只想看到親友的面孔。
"韶韶!"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鄧志能今夜當值走不開,請你見諒。"
韶韶緊緊握住她的手。
"車子在這邊。"
兩姐妹上了車,奇芳才問:"外公怎麼樣,同母親長得可像?"
韶韶看著窗外,"在天國,除下軀殼,人人一個樣子。"
"啊。"奇芳無限感慨。
韶韶掏出首飾盒,"這是外公給我們的,你先挑,要耳環還是項鏈。"
盒子一打開,奇芳探頭一看,不太感興趣,"這是整套的,拆開了可惜,我不喜歡藍寶石,總有點黑沉沉的,你留著吧。"
韶韶沒奈何地笑。
奇芳說:"我愛祖母綠。"
對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更淡漠。
"外公很富有?"
"初到美國可能有點錢,生活費用昂貴,他又長壽,後來就不怎麼樣了。"
奇芳自嘲:"你看我,多麼庸俗,凈講錢。"
韶韶不以為然,"不講錢,講什麼?"坦蕩蕩。
"韶韶,你就是這點可愛。"
"現在這樣可愛的人已經很多了。"
"韶韶,你不問我該如何處理我的生活嗎?"
"你以為我是生活專家?非也非也,我這隻工蟻在母親去世後感觀也自不一樣了,你快樂嗎,如不,請努力追求,這是我的忠告。"
"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
"看,"韶韶溫和地笑,"應該由我向你請教。"
"鄧志能說你打算移民。"
"我有點累,我想休息。"
"我同燕和會來看你。"
"謝謝你們。"
韶韶像是恢複正常生活了。
這次回來,她被調到一個很奇怪的職位,負責政府印務,專門打電話催印刷廠起貨及其他聯絡。
很明顯,她失寵了。
早一年來說,這堪稱奇恥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她個人卑微的事業遭遇算是什麼呢,況且,這裡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山高皇帝遠,她用午膳的時間不妨略長,五時正大可下班。
時間忽然經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開一點兒,不知多舒服。
有空努力學習烹飪,無甚天分,勝在用功,真是學問哪,煮白雞蛋不爆殼都不容易,蛋黃要剛熟,沒有黑圈。
煮完後逼小鄧給吃下去,不一會兒就喂胖了鄧志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卻說:"狗瘦主人羞,夫瘦為妻羞。"
小鄧困惑地答:"我知道這年頭男人不好做,但沒想到會艱難淪落到這種地步。"
韶韶喜歡吃百葉結烤肉,千方百計學做,可是百葉不是泡得太爛,就是太硬,不好吃。
鄧志能說:"首先,你要知道百葉是什麼東西。"
"是黃豆的一種製成品吧?"
小鄧大吃一驚,"黃豆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同粉皮由綠豆製成一樣,還有,腸粉是米糊所制,喂,你懂不懂?"
韶韶像是已經放棄了她那偉大的新聞事業。
那樣勤力做,不過是為了母親,如今母親不在了,還拼什麼死命。
在辦公室心思縝密,在廚房卻粗枝大葉,成績遠不如上班作業。
真是,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陰奉獻給寫字樓。
說也奇怪,在印務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過,盡忠職守。
就在母親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總部。
"韶韶,聽說你改過自新了。"那負責分配同事的洋人開玩笑地說。
韶韶唯唯諾諾。
"調你回京如何?"
韶韶笑笑,不語。
"你又可得回一間向海的辦公室,我幫你一個忙可好?"
韶韶不置可否。
此刻她的小房間沒有窗戶,全靠房頂一盞冷冷的日光燈。
韶韶的思潮飛出去老遠。
她開頭上班的時候,只在老闆房門口一張寫字檯工作,暗無天日,連掛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沒有,做得近視與臉皰都加劇了。
母親一直問,"韶韶,韶韶,帶我到你工作地點去看看。"她以為亮錚錚的大學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閃閃亮。
但是滿街滿巷都是大學生,哪裡去找那麼多亮晶晶的辦公室。
韶韶一直沒敢把母親往寫字樓帶,直至她自己擁有一間房間為止。
較年輕的她心花怒放,拿著照相機把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拍照留念。
"韶韶?"
韶韶微笑,攤攤手,"能夠調回來,當然高興。"
洋人說:"在銀行區,你們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華咖啡店,唉,真羨慕你們。"
韶韶沒忘記千恩萬謝。
算來算去,算資本主義最厲害,把人人教訓得一點兒骨氣也無,凈會向錢看,鞠躬又鞠躬。
韶韶已經不在乎,但是她仍在這個環境內找生活,太過與眾不同也是不行的,裝也要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來。
她早已學會謀生的全褂子武藝。
晚上,鄧志能訝異了,"還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