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來探訪她,嚇了一跳。
"阿區,我們都知道鄧醫生為人,他是沒話講的好丈夫,問題不在他,你們遷入新居有無找勘輿師看過?會不會是邪靈作祟?你看你,忽然之間似憔悴了十年。"
韶韶悻悻然,"對,現在看上去同您差不多歲數了。"
"韶韶,此刻不是鬥嘴的時候,先要找出你心神不寧的原因。"
"我倦了。"
"每次你都會再度站起來作戰。"
"我欲退出江湖。"
"你要走?沒有人會哭,走了以後,就此銷聲匿跡才好,千萬別思復出,在家幹嗎,孵豆芽?悶死你,人家太太團才不同你玩,舊同事時間又有限。"
"依你說,難道做一輩子牛?"
"那又不用,四十五吧,四十五歲好退休了。"
"可是我今年已經疲不能興。"
"我明日帶人來替你看風水。"
同事走了,韶韶也就忘記此事。
誰知隔了一日,她真的熱心地帶著術士上門來。
那位先生一進門便緊皺眉頭。
把羅盤擺出來,看了半晌,忽然抬起頭,"這間公寓所有窗戶方向全不對。"
韶韶一聽,覺得娛樂性甚強,不由地笑問:"那怎麼辦,封掉重開?"
"窗戶是屋子的眼睛,此刻所有的窗都朝陰,眼睛看到的全是不愉快的事情,屋主心情自然欠佳,且時常有故世的新人入夢,是不是?"
韶韶一怔。
"搬家吧,鄧太太,此處不適合你。"
"搬往何處?"
"搬往西方。"
呵,韶韶抬起頭,"西方何處?"
"你們適合移民。"
什麼,那麼遠?
"西方國家的西岸才適合你住,把一切往事丟在腦後,重頭開始。"
韶韶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又對她目前環境十分了解似的,不禁發獃。
"鄧太太,考慮一下。"他站起來要告辭了。
"謝謝你。"
同事擔心地問:"搬家之前,有什麼需要移動的呢?"
勘輿師指了指一面鏡子,"把它請出去。"
韶韶問:"有何幫助?"
"惡夢會少些。"
可是那面梳妝鏡還是母親的舊物。
這時鄧醫生自外返來,碰到客人,打過招呼,關上門,才責問韶韶,"知識分子,何用裝神弄鬼?"
"不是我找來的。"
"咄,八婆處處有,你認識特別多。"
韶韶不出聲,撫摸著鏡框,"大嘴,你持有加國護照吧?"
"你早就知道的。"
韶韶又不語了。
"怎麼樣,你想移民?"
"你會找得到工作嗎?"
鄧志能但笑不語。
韶韶嘆口氣,怎麼會信起風水先生的話來。
人到了某種絕境,總希望得到指示、庇護,能力有限,便寄望神明。
奇芳隔天來看她。
見韶韶整理上班衣物,便勸道:"人還沒有好,別想去賣命了。"
"我到現在,才知道那份差使是我全部所有。"
"你還有鄧大夫。"
"奇芳,他是他,我是我,他並不屬於我,他只是我的夥伴。"
"分得那麼清楚。"
"先小人後君子,彼此尊重好過互相擁有。"
奇芳隔一會兒問:"還夢見媽媽嗎?"
"有,她將永遠入我的夢來。"
"風水先生不是叫你把鏡子送走嗎?"
"鏡子一走,母親的魂魄豈非無處可去?不不不,我不怕做夢。"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
"我同她真正的相依為命。"
"後來,她也沒有認識異性?"
"全然沒有,一個約會也無。"
"我總認為她應該有一頭長髮。"
生命總有火花,人去了,留下回憶,影響深遠。
韶韶還是回到辦公室里去了。
同事們見她進來,站立鼓掌。
那天下午,她接了一通電話。
是區永諒,"我寄往上海的款子都被打回來了,何故?"
韶韶冷冷答:"不用你。"
"你出來,我與你談談。"
"我與你之間,無話可話。"
"我想說的,是你父親之事。"
韶韶躊躇。
"我有令尊的生活照片。"
"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韶韶想,拿了紀念品就走。
"我來接你,今天下午六時正。"
"請準時。"
韶韶向鄧志能報告行蹤,"一小時之後不見我人,立刻通知警方。"
"你自己當心,別太動氣。"
一輛黑色大車直駛到她面前,司機下來替她開門。
區永諒示意她上車。
區永諒不待她開口,就遞上一個信封。
裡邊全是姚香如與許旭豪的照片。
區永諒輕輕說:"都是我拍攝的,要香如的照片,就得把旭豪也攝進去,他倆形影不離,那時那玩藝兒花盡我所有的零用錢,有時三餐不繼。"
照片是黑白的,小小張,約四五公分丁方,光面,照片大部分是大學風光,許旭豪穿皮夾克,梳西式頭,十分英俊。
韶韶把照片收起,"我在前面下車。"
"我有話說。"
韶韶驀然回首,似喝狗般喝他:"我要說幾遍你才入耳?我不要同你多說!"
區永諒別轉頭去。
過一會兒他說:"不錯,我是去告密,我以為那一夜他們在圖書館門口集合。"
韶韶鐵青著臉盯著區永諒,雙目似要噴出火來。
"可是,許旭豪被逮捕之處,卻是在兆豐公園。"
韶韶吃了一驚。
"有人消息比我更為靈通,有人知道他們更改了聚會地址。"
韶韶掩著嘴,她的想法又自不同。
那麼多人要同時害許旭豪,要把他除掉而後快,由此可知,那許旭豪做人的態度有許多值得商榷之處,雖說庸人方不招人忌,但使人恨到要將他置於死地,也一定有過失吧?
韶韶就不會做那麼盡,所有的仇恨,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就遠遠避開,何必正面衝突。
區永諒說:"另外有人出賣了他。"
韶韶冷笑一聲,"因此,你的罪名就不算得一回事了。"
區永諒本來難看的面色變得更加灰白。
韶韶問:"你是幾時發現此事的?"
"前兩天,我訪問了一兩位舊同學。"
"你一定如釋重負。"韶韶繼續諷刺他。
"可以這麼講。"
"我可否問一個問題?"
"請說。"
"家父,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區永諒苦澀地答:"傲慢、任性、偏激。"
韶韶不出聲,一開口區永諒勢必不肯多說。
"是那優秀的出身把他寵壞了,目無下塵,態度囂張,敵人不止我一個。"
"可是只有你,是披著羊皮的狼,只有你,以他的好友姿態出現。"
區永諒別轉面孔。
韶韶敲敲前面的玻璃,"司機,停車讓我下去。"
車子停下來。
韶韶下車。
天在下毛毛雨,她沒有傘,淋濕了頭,漸漸肩膀也濕了。
她已習慣無處遮雨的生活,彼時年少,已懂得無論什麼都靠自己挨過,千萬不要把煩惱帶回家叫母親添一層心事。
她獨自在雨中踱步,到郊外,才到公用電話亭撥電話給鄧志能。
"你在哪裡?"
"我不知道。"
"附近有什麼標誌?"
她抬頭,"歷山大廈。"
"得了,站在那裡,不要動,十分鐘後我來接你。"韶韶離開電話亭。
歷山大廈,原名亞歷山大大廈,小學時,母親叫她乘電車上來,到舊曆山大廈她寫字樓等,她就納罕,問母親:"為什麼一幢房子叫亞歷山大?"
母親答:"因為它的主人叫亞歷山大,或是用來紀念亞歷山大這個人,譬如說,你將來蓋座大廈,便叫韶韶大廈。"
想到這裡,韶韶怔怔地落下淚來。
她只是政府里一個豆官,怎麼可能擁有自己的商業大廈呢,叫母親失望了,不過最後那十餘年,總算叫母親過了安穩的日子。
母親逛新曆山大廈時,有衣錦榮歸的感覺,最愛到姬仙蒂婀精品店看手錶,韶韶偷偷選過兩塊送給她。
母親把往事隱藏得真好,完全不露出來,收到女兒的禮物,永遠喜孜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