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去年,程真仍然不服氣地與董昕說:"他們看到天才而不認識,活該他們現在要自報上讀到關於我的消息!"
程真見過那女孩,現在當然成年了,眼睛仍然很大,可是人胖了,雙眸不再亮麗,在政府機關工作,職位不算高。
這是大西洋勾起的往事。
世俗目光也在進步中,已經懂得欣賞比較特別的人與事,否則程真不會成名。
天氣寒冷,並沒有下雪,程真不敢怠慢,她穿得很厚,全身滑雪裝束,加一件連帽子羽絨長大衣,仍然擔心吃不消。
一路上她沉默,公路上乘客不多,互相問候交談,程真用圍巾蒙著面孔,露出一雙黑眼睛,當地遊客與華人不多,司機以為她是印第安土著。
到了旅舍,設備簡單,卻也齊全,程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隨一隻小型漁船出發到海中。
漁船主人是兩父子,辛勞竟日,一無所獲,風霜面孔沉默而苦悶。
回到旅舍房間,程真依然有蕩漾的感覺,她感喟以後吃魚不敢吃剩浪費,原來捕魚這樣辛苦。
她沒有睡好。
一闔上眼便聽見董昕的話:"我餘生感激你。"
真沒想到有人那麼急於要離開她。
追求的時候,也不是不出過力的,這一部分程真已經不願意去回憶,好漢不提當年勇。
清早,她到碼頭去看漁夫作業。
遠處風景是深深淺淺的灰色,一層一層蕭殺的霧紗,揭來揭去,依然濃濃密密。
這同西岸繁華明媚的都會有天淵之別。
程真獨自坐在碼頭上。
頑皮小孩在她身後恐嚇地叫:"鯊魚!"
她笑著轉過頭來,"太冷,沒有鯊。"
真的冷,雙腳如擱在玄冰之上,寒氣由足底穴道升上,很快循環全身,抵達腦袋,叫人牙關打戰。
怪不得程功懇求她到巴黎逛時裝店。
這是她前半生最長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時許就日落,暮色四處合攏,程真想到童年時在兒童樂園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塊深藍色絲絨拉過天空,罩得大地嚴嚴密密,漆黑一片。
她站起來回旅捨去。
轉身,朦朧中只看見有一高大人影擋在她身前,程真嚇一大跳。
那人輕輕對她說:"鯊!"
程真不敢哭,怕眼淚會在臉上結冰。
連忙低下頭,"你是怎麼來的。"
"程功把地址告訴我。"
"我希望你嫌煩,不再來見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煩,找得到我。"
"只要你在地面,總會見面。"
他與她並肩走回去。
"你到了多久?"
"中午就看你坐在碼頭上。"
"為何要等那麼久才招呼?"
"你是風景一部分,我正好欣賞風景。"
程真微笑,"人活著就是為著耳朵要聽這等好話吧。"
"只要你高興,我會講更多。"
進入旅舍,店主詫異,同程真擠擠眼,表示"追到此地,實屬難得"。
在房間爐火邊,二人除下外套。
程真總共穿了好幾層衣服,除之不盡。
每除一層,使人覺得她原來那麼瘦,最後還剩一套凱斯咪衣褲及一件絲棉背心。
程真笑,"這堆衣服足十公斤。"
房間的牆壁是一條條原木,小小窗戶外有鵝毛飛舞,呵下雪了,典型北國風光。
孫毓川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跑到爐火邊坐下。
程真說:"我到樓下取晚餐,聽說今晚有牧人餡餅及椰菜豬肉碎卷。"
"什麼都好,飢不擇食。"
說也奇怪,沒走到廚房已經覺得香,捧著食物奔上樓去,兩人大快朵頤,都覺得平生沒吃過如此可口的餡餅。
接著還有香濃甜的咖啡,程真說:"雖死無憾!"
孫毓川有同感:"做人其實多簡單,我們這幫城市人都被寵壞了,以致需索無窮。"
"所以到漁村來體驗生活,回家之後,起碼一年間會太太平平過日子。"
孫毓川黯然,"至多一個月,又故態復萌,為名利權勢煩惱。"
"你說得對。"
孫毓川看著她,"你真贊同我所說每一句話?"
程真溫和地說:"你遠道而來是客,我自然儘力敷衍。"
他微笑,"假使我倆正式在一起呢?"
程真一愣,立刻鄭重地說:"我倆沒有將來,永遠不會上起共同生活。"
孫毓川意外地抬起頭來,爐火竄動使他臉色陰晴不定。
"我擅長許多事,人際關係卻並非其中一環,兩人在一起,不論同居或結婚,立刻要開始面對開門七件事及眾多帳單,有什麼意思?我已有一次經驗,非常厭倦害怕,不希望再捲入第二次關係,請你做我客人,有緣千里來相會,不必改變現狀,我會感激你。"
這是真心話,講完之後,用手掩住臉。
"可是我希望你長伴我身畔。"
程真笑,"我不是你想像中那個人,我脾性急躁,我工作沉悶,不是出差就是埋頭苦寫,好幾小時不講一句話,你不會喜歡那樣一個人長伴身邊。"
孫毓川不語。
"而你平時,相信亦忙得不可開交,終日開會應酬,家人難以見你一面,讓我們維持現狀,直至你認為厭倦,何必把好好的我倆逼成一對夫妻。"
"我己提出分居要求。"
"那是你在生活上的私人選擇,與我無關。"
孫毓川沉默良久。
程真懇求:"你了解嗎?請說你明白。"
孫毓川笑笑說:"我仍然想與你在一起。"
"你不明白!"程真失望。
"我追不上你,我是老派人。"
"不,你只是沒在感情上吃過苦。"
孫毓川訝異了,"我此刻就在吃苦。"
程真感動了,就在這時候,有人敲房門,"程小姐,你女兒及朋友來找你。"
程真嚇一跳,看著孫毓川,"你要不要避一避?"
孫毓川但然笑問:"我為什麼要避?"
程真登足,"有外人,不方便,你且躲一躲,這是為你好。"
孫毓川仍然笑,"我藏到衣櫃還是床底?"
外頭已經傳來程功的聲音,"媽媽,你在房裡?"
程真悻悻然,"躲到大地島也還來找我,有什麼事?"
一邊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程功及湯姆曾。
程真只得為他們介紹,結果程真發覺尷尬的只有她一個人。
他們三人大方地頷首招呼,湯姆自動取過飲品走到爐火邊座位取暖。
程真質問女兒:"為何披星戴月趕了來?"
"我們有話要說,不知你什麼時候回家。"
"既來之,則安之,有話請直說。"
"湯姆的意思是,他可以讓步,但不希望我讀建築,七年太久,他盼望我轉系。"
程真一聽,抬高聲線,"湯姆曾,人過來!"
湯姆曾頹然,"程真——"
"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婆婆媽媽同愛人討價還價!"
"可是——"
"沒有可是、但、不過,你真嚕嗦。"
湯姆曾大叫:"七年後我已經老了。"
程真說:"你才不會,你少自私,你當心失去程功。"
湯姆曾一聽此言,立刻氣餒,低下頭,沉吟起來。
程功微笑,站到母親身邊。
程真加一句,"又這樣又那樣,分明是欺侮女友年幼,討厭!"
湯姆曾分辯:"我哪有這個意思,我——"住了嘴,一副委屈,像是強盜遇著兵,有理說不清。
程真攤攤手,"愛情不應有附加條件。"
"我明白。"
"話已經講完,你倆不妨打道回府,研究細節。"
"啊,還有一件事,"湯姆曾看了孫毓川一眼,"董昕與我下個月起拆夥。"
"那是你們業務上的糾葛。"
"我覺得是一項損失,為什麼?他有無與你說過因由?"
程真微笑,"我從來不理他的事,他最自由。"
"我們都羨慕他,可是,他認為你不關心他。"
程真不再置評,她最討厭自辯。
湯姆曾仍然說:"做得好好的,我不明他為何無故提出拆夥要求。"
程真維持緘默。
她與女兒擁抱,"這裡並非度蜜月的好地方。"
程功笑,"未必。"
程功過去與孫毓川寒暄,這些時候,孫毓川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程功見過他好幾次,對他有好感,她又頗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