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程真睜開雙眼,原來一小時已經過去,她匆匆沐浴更衣,才發覺秋裝尚未備妥,只得胡亂配搭。

程功急道:"穿巴黎買回來那些。"

"那是買給你的,我才不穿膝蓋以上短裙。"

"穿漂亮些。"

程真抹上胭脂,"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同你說老實話,我再打扮,他也不會看我,省省吧!"

程功氣惱地嘆氣。

"感情這件事,死而不能復生,將來你自會明白,呵對不起程功,最好你永遠不會明白。"

程真只穿淺灰色凱絲米毛衣與長褲,背上手袋,與程功出門去。

在日本館子里,程真見到董昕,不由得喝聲采,"氣色好極了。"

"是說我嗎?謝謝你!"

"一看就知道凡事順利。"

董昕搓著手,"托您鴻福。"

程功在一旁覺得既好氣又好笑,真虧他們說得出這種對白。

終於,程真嘆口氣,"董昕,我們別這麼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董昕頷首,"我贊成,"猛地一抬頭,"噫,我的客戶來了,我且過去談幾句,你們隨便。"

他起身便過檯子。

程真大笑,這董昕死性不改。

程功難過得低下頭,沒有希望了,他們根本不想重頭開始。

程真叫了一桌子菜,胃口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程功輕輕說:"房子就是賣給那位客人。"

程真抬頭看過去,怔住,同董昕一起坐的,居然是孫毓川的妻子袁小琤。

程真大奇,他們的世界忽然變得如一隻舞台那麼小,命運把他們這幾個人往台上推,輪流配搭子出場演出,多麼詭秘可怖!

只見董昕向她招手。

程真對女兒說:"你過去一下。"

程功理應效勞,立刻過去寒喧。

她轉過頭來向程真示意,程真見袁小琤臉色還算祥和,便走到他們桌子去。

董昕問:"一起坐好不好?"

程真很有一手,"不,我也要等朋友,不過,孫太太,我敬你一杯。"她把手上的米酒一干而盡。

袁小琤臉色稍霽,"董太太你真奇怪,自己家的房子那麼考究為什麼不住?"

程真笑嘻嘻,"開銷太大呀,光是差餉要兩萬多一年,比較適合孫太太。"

袁小琤聽了十分受用,"我挺喜歡那室內泳池。"

"真的,"程真認真說,"老人家每天早上起來游半小時泳,勝過吃人蔘燕窩。"

這話說到袁小琤心坎里去,頻頻頷首。

程真又加一句,"現在買,還來得及挑地毯顏色,這室內裝修嘛,如果孫太太沒時間搞,就包在小女身上好了,小女在卑詩大學讀建築,小功,叫聲袁姐姐。"

袁小琤十分喜歡,"我有兩座鋼琴,放在何處,還得動動腦筋。"

程功十分圓滑,拍手曰:"原來袁姐姐是鋼琴家!"

程真在恰當的時候一抬頭,"唷,我的朋友來了,小功、你陪袁姐姐,我失陪。"程真又對著袁小琤干一杯。

這時,袁小琤已經有點兒不好意思。

程真回到原來的座位上,鬆口氣,真幸運;她果然見到了熟人,立刻嘩呀一聲,"老陳,你好嗎?陳太太,這邊稍坐一下。"

看在別人眼中,也似事先約定一般。

然後,她付帳離去。

又幫了董昕一次忙。

回到家,她蠟縮在沙發里看小說,半晌,聽見程功回來,便問道:"生意成功沒有?"

"一家子出馬,沒有不成功的道理。"程功笑。

"你正好跟著董則師學做生意。"

"那孫太太十分愛聽捧場話,頭腦有點兒簡單。"

"好出身的女子通常閱世不深,天真無邪。"

"像張白紙一樣。"

程真笑,"遇上騙子就慘了。"

"幸虧我們是殷實商人。"

說到這裡,電話鈴響,程功去聽,抬起頭,"媽媽,找你。"

程真跑到書房聽,"哪一位?"

"孫毓川。"語氣不大友善。

程真沉默,過一會兒才問:"有什麼指教?"

"內子說見過你。"

程真一怔,隔一會兒才意會到內子即妻子之意。

多好,他們無話不說。

"你一定覺得很有趣。"

程真也不大客氣,"什麼有趣?願聞其詳。"

"作弄別人,是種樂趣吧?"

程真一聽,忽然光火,"我玩弄誰?尊夫人?你?閣下遭受了什麼損失?不如同律師商量商量,提出控拆。"

孫毓川要半晌才說:"內子對我說,你對她非常友善。"

"嘿,我是野蠻人,活該罵人打人,對人一文明,便是有心使詭計,可是這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像你那麼聰明的人,要是立心對一個人好,那人不會不覺得,而你不會無故討好一個人,裡頭有什麼原因?"

"你是指我有什麼奸計?"

半晌,孫毓川答:"是。"

程真大笑起來,他真愛護她,溫室中的花,怕她受到程真摧殘。

是有這樣的人的,程真有位舊老闆,三子兩女都保護得密不通風,可是對手下的年輕人卻毫不吝嗇,嚴加教誨。

人家都不是人。

程真是猛獸,袁小琤是玉女,所以他要為她出頭,發出警告,叫程真不得胡作妄為。

程真嘆口氣,無話可說。

正要掛電話,孫毓川忽然說:"像你那樣的聰明女,看到笨拙的我們,一定覺得十分好笑吧?"

程真一怔。

笨,誰笨?

這時程功在書房門口張望了一下,見到母親還捧著個電話講,十分訝異。

程真清清喉嚨,"我不明閣下意思。"

只聽得孫毓川嘆口氣,"程小姐,高抬貴手,打擾你了。"

他掛上電話。

程真非常意外,他是什麼意思?叫她放過他們?

這時程功進來,"媽媽你同誰講了那麼久?你從來不說長氣電話。"

"過來,程功,我像洪水猛獸嗎?"

程功不加思索,"當然不像。"

"我可算聰明伶俐?"

程功坐下來,"嘿,一時一時啦,智力發展不十分平衡,事業上偶有佳作,處理生活上諸事笨拙萬分。"

"謝謝你,你十分公道。"程真滿意。

"怎麼回事?為什麼問那些怪問題?"

"有人說我無比詭詐。"

"不會吧,你若略有腦筋,也不會同董則師分居了。"

"啊,此話怎說?"

小程功慢條斯理地答:"一起熬了那麼久,現在他什麼都有了,你反而說要走,多傻!"

程真笑笑,黯然垂頭。

"董則師那般人才,不知多少人覬覦。"

程真問:"我呢?我行情如何?"

小程功上下打量她,"差遠了,多年來你百折不撓,在別人眼中好不兇悍,你據理力爭,人家覺得你橫行不法,你爭取合理酬勞,那是一錢如命,銖鎦必計,你不平則鳴,那統統是罵人,社會對事業女性一向不十分公平。"

"程功,你說得真好。"

"人人喜歡依人小鳥。"程功嘆氣。

"你呢,你朝哪條路走?現在決定還來得及。"

"三岔口,很為難。"

"明天再想吧。"

程真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看世界新聞,一手握冰凍啤酒杯子。

即使在感情最好的時候,董昕也不關心她的工作。

只有一次,他同她說:"一支筆不要得罪太多人。"

程真記得她這樣無奈地同他解釋:"要是不尖銳地針對人與事,特寫不好看,漸漸一支筆淪為花拳繡腿,銀烊蠟槍頭,有什麼意思?你看報上專欄,凡是有讀者的泰半叫人看得牙痒痒,溫吞水天天寫身邊事,離不了兩房兩廳,怎麼揚名立萬呢?"

程真記得董昕當時說:"你是人在江湖。"

可不是,個個施盡混身解數,她不過拿城裡的人與事來開開玩笑,得罪的人,範圍不大,有些同文,批評的是國是,那豈非更加危險。

所以能退休,她鬆口氣。

可是技癢,又忍不住替劉群寫了太平洋怡安一

桐油甕始終裝桐油。

而袁小琤,是一隻水晶香水瓶子。

她那手鋼琴,應該得過獎,可是創事業需要衝勁,她很快放棄專業演出,只偶然在慈善節日中露面。

秀美的臉容,華麗的服飾,高貴的出身,演奏的是優雅的音樂,端的不食人間煙火。

孫毓川大概不知道有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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