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曲 只是當時已惘然 第十八節

恩靜錯愕地看向阮東廷:「怎麼回事?」

「不是要離婚嗎?」

「可他們……」都來看她離婚嗎?

可不是?

一紙離婚協議已經被擺上了桌——她簽過了名的那一份。兩人走到桌旁時,原本熱鬧的輪船突然靜了下來,半晌,才有俊仔疑惑的聲音響起:「離婚協議?我們不是來接大嫂回香港的嗎?為什麼還要離婚?」

小朋友就趴在桌旁,恩靜與阮生一左一右,他正好趴在中間,皺眉看著那份似乎不應該出現的離婚協議。

他大哥倒是難得的好脾氣,耐心解釋道:「本來大哥也不打算簽的,可大哥做錯了事,」話是對著俊仔,可黯邃黑眸緊緊定著的,卻是他對面的恩靜。他說:「一錯就是十五年。」

「這麼久?大哥做錯了什麼?」

「大哥剛認識你大嫂時,就答應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後來,大哥忘記了。」

一道突來的抽泣自對面傳來,他目光鎖定著的那女子突然用手捂住唇,卻止不住滾燙液體自眼眶中滑落——

「等你成年了,我就來娶你。」

「真的嗎?」

「真的。」

可是後來,他忘了。她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再記起了,可今日他又提起,然後拿起筆,在離婚協議的簽名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

周遭人士紛紛作鳥獸散,各自繼續起之前的娛樂。好奇怪地,真的好奇怪,竟無人願意停一停,默哀這一場逝去的婚姻。

桌旁只余他與她,等所有人都離開時,他才說:「那一年見你也是在游輪上吧?你唱了一曲《子夜歌》,唱得真好聽。」

那一定是他這一生中聽過的,最動人的曲子。

恩靜止不住自己的顫音:「你怎麼……」

你怎麼記起來了?你是怎麼記起來的?誰告訴了你?或是你自己想起?

她沒有全部問出口,可他心領神會了。

卻沒有回答。

他只是說:「走吧,陪我到走廊上走走。」

走廊上空無一人,只看得到無窮盡的海,而夕陽已經徹底隕落。

船艙內有悠悠琴聲開始響起,這一回,唱的又是哪一曲?

她還沒有聽出來,就見他已朝自己伸出手,就著那悠揚曲調,將這副纖細的身子納入懷中。

音樂靡靡,舞步靡靡。

他下巴輕抵在她發心,嗓音低啞:「那天你說,這麼多年了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想要什麼,所以從那時候起,我想,如果要挽回你、挽回這段婚姻,就必須從根本上下手,所以這一段時間,我還是呆在泉州,從你家人和朋友那,從你小時候開始了解你,而結果,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

原來那天吵得那麼凶了之後,這傢伙還是沒打算放棄。

明明他頎長高冷的身軀已一步步遠離了她家院子,可這傢伙還是沒打算放棄。

恩靜笑了——發現了什麼?她大概知道了,就因為這一個「發現」,才有了今天的游輪橋段不是?

「原來是你,」他低低喟嘆了一聲,雙臂更緊地收了收:「恩靜,原來當年那個瘦巴巴的孩子,是你!」

「就因為瘦巴巴,所以你才把我忘了?」她聲音里添入了絲調侃。

可他卻那麼認真:「不,這件事你不能怪我:一來當時你還是個孩子,我又不是變態,怎麼可能對一個小朋友念念不忘?二來重逢之後你容貌上變了那麼多,你又從不提醒我,我壓根就沒往那方面想——試問,世上哪有那麼多機緣巧合?」

可偏偏,就發生在他和她身上了。十幾年前在游輪上無意邂逅的歌女,十幾年後,竟然成了他的妻。

「所以知道了這件事後,我想你我之間一定是有緣分的。恩靜,你還年輕,還有好多精力,那崇山峻岭,終是能踏過去的。」

「所以我想等你冷靜了,也等我更加了解你之後,再重新行動。可那天接到了何成的電話,」他深吸了口氣,置於她腰間的手突然緊了緊,「我發現,我已經沒有辦法再耐著性子等你跨過祟山,其實有一件事比短暫的分離更可怕,陳小姐,」他喚她「陳小姐」,然後,說:「那就是,失去你。」

「所以陳小姐,」他更緊地箍住她身子:「我願意重新了解你,可是,也讓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雙肩的顫抖,眼中有淚,唇角卻是勾起的——是,陳小姐,現在她已經不是「阮太太」了,她又成為了「陳小姐」。

還記得嗎,1987年,那一個冷冷的廈門的海邊,他帶著她在海邊走了很久後,開口:「不好意思,請問小姐名姓?」

「耳東陳,恩靜。」

「陳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不可以嫁給我?」

而今稱謂依舊,在廈門的海上,他帶著她,舞著悠揚的步子:「陳小姐,我有個盛情之請。」

「嗯?」

「可不可以追你?」

稱謂依舊,人設依舊,可不同的是,這一年的她笑了。

那是1994年的盛夏,陳小姐永遠也不會忘記,阮先生開口追求她時,船艙內的南音已經唱到「同是天涯淪落人」。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停下了舞步,彷彿世間再也沒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了:「讓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微微一笑,其實相逢何必曾相識?

倒不如,讓我們重新開始。

在這1994年,在無數艱苦統統淪為歷史,在他重新追求她的這一夜,廈門無雨,抬頭望去,滿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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