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曲 只是當時已惘然 第十六節

天上的星子依舊在閃爍,如同他尚未到來時一般,忽明忽暗,如泣如訴。是否它們也在回望著這一個漫長的故事?

1979年,游輪初見時,他是愛人他嫁的落寞船客,她是歌女。

而在1987年,在廈門落著細雨的沙灘上,船客對著已然忘卻了的歌女的臉:「請問小姐名姓?」

「耳東陳,恩靜。」

那樣的時光,彷彿已過了一整個世紀。

而今他離開時,樹梢上的蟬開始鳴叫,吱——吱——吱——

盛夏如火如荼地降臨了。

這是1994年。從十四歲至今,她愛了他十五年。

而最終,親手寫下了這樣的結局。

從這天起,阮東廷再也沒有出現在她家裡。

她不知他有沒有回香港,反正Marvy和Cave早已經回去,反正大哥每天都說「恩靜酒樓」里賓客雲集,反正爸媽隔一兩天就會被某個不知名人士邀出去晚餐,然後順手帶回來一份她喜歡的蘋果香芝士,反正,他沒有再出現在她的生命里。

那一天,是打算到中醫院去給阿媽抓一貼止咳藥吧?在通往醫院的某條小巷裡,突然有人在身後叫她:「小姐,東西掉了!」轉過頭去,卻突然當頭一棒,她被敲昏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是在某個黑暗的房間里。

炎炎盛夏,她居住的城竟還有這麼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周遭又黑又暗,可她卻被死死地捆在破舊椅子上,眼一睜,就聽到比周遭還要陰冷的聲音:「醒了?」

是何成!

天,他不是被抓進去了嗎?掐指算來,應該是要被判刑了吧?怎麼又出現在這裡了?

「你要做什麼?」

黑暗中何成輕蔑地冷哼了聲,沒有回答她,只是拿起手機拔了串號碼:「陳恩靜在我這,如果要她的命,就拿你的命來換!」

「不要!」

阮東廷原本正要問他「我怎麼相信你的話」,卻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恩靜的尖叫聲,一顆心瞬時緊緊擰了起來:「我馬上過去,不準傷害她!我馬上過去!」

「給你半小時。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何成瘋了!外頭滿世界裡全是他被判刑後又越獄的消息。事業沒了,未來沒了,只剩下一連串罪名和骯髒不堪的過去,你教他怎能不瘋狂?

半小時里,她的手機響過無數次,可都被何成按掉了。

可半小時快到時,恩靜卻聽到這房間外傳來了大門被憤怒推開的聲音。

那時何成已經不在這房間里了,恩靜猜她的所在之處,應該是某個郊區的套房,她被鎖在房間里,外頭還有大廳。聽到那道推門聲,她心中一喜,可接下來聽到的,卻不是想像中的聲音。

那是何秋霜,一進門就讓抓狂的聲音填滿了整間房:「你瘋了嗎,爸?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敢做這種事!陳恩靜呢?」

「阮東廷呢?」

「他不會來的。」

「秋霜!」清清楚楚地,何成的聲音也從外頭傳來,很明顯是被何秋霜給激怒了:「你這吃裡爬外的不孝女,是要氣死我嗎?」

「你這樣衝動行事,將來才會氣死你自己!」

「我已經沒有將來了!」

「那酒店呢?」

何成怔了一下:「酒店?」無盡的絕望剎然湧上他心頭——酒店?哪還有什麼酒店?就在幾天前的審判席上,那判了他謀殺罪名成立的法官又以「商業盜竊」的罪名,下令酒店暫停營業,只待阮東廷將一紙索賠書呈上。

只是索賠?他現在全部的身家都投到了那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港陸計畫」里,哪還有能力去應付那一紙索賠?

秋霜還在勸他:「爸爸、爸爸你放了陳恩靜吧,別再錯下去了!你放了她,放了她我們才有臉去求阿東撤銷索賠啊!」

「不可能的!他一心要讓我死、設了那麼大一個局要讓我跳下去……」

「那是因為你先設局要讓他跳!你盜取他的『十四味』、害死他妹妹、還妄想傷害他老婆,你說他能不反擊嗎?」她一激動,尖銳的聲音就彷彿要穿破每一道牆。

而裡頭的恩靜卻只覺得冷。

隔著一扇薄薄的門,在這陰森空氣一寸寸侵蝕著感觀的暗房裡,內心真正的寒,卻隨著門外那女子歇斯底里的吼叫而一分分騰起。

「你做了那麼多錯事,甚至為了轉移別人投在你身上的注意力,連我也拖下水!設一道又一道的局讓所有人以為監控是我安的、初雲是我害的!」房外的聲音越發激昂,房內的她彷彿看得到那女子糊了一臉的淚,卻在說到這裡時,突然間,又降低了聲音:「對——對!你想說我是不可能真的出事的,對嗎?因為你還聰明地替我設計了『不在場證據』,是嗎?」她一寸寸逼近他,逼近自己的父親,逼近這個彷彿所有事都能以身家利益來丈量的世界:「可是爸爸,我和阿東呢?我和阿東二十年的情分——二十年情分哪!全被你這個可笑的『不在場證據』毀了你知道嗎?!」

大門突然「砰」的一聲,在她這句話甫落時,又被踹開了。

這一回闖進來的,是何成真正想要等的人了——是,阮東廷!

可這不孝女卻在見到他時就大喊:「在房間里!」

「秋霜!」何成氣得發抖,就要朝阮東廷奔去,卻被他女兒發了瘋般地拉住:「爸——爸!」

「他最後的那一個計畫我也知道!不僅知道,我還配合他隱瞞你、配合他在你面前演戲!你要他的命是嗎?好、好,先要了我的命吧!」秋霜已接近歇斯底里。

就是在那麼一瞬間,何成失了神:「你說什麼?」

也就是在那麼一瞬間,暗房裡傳來拔高的聲音:「阮先生!」

是恩靜。

她聲音聽上去還好有底氣,並不像是被折磨過。他鬆了口氣,踹開門進去後,第一件事竟不是先替她鬆綁,而是緊緊抱住這副久違了的身子。

緊緊地,死死地:「陳恩靜!」他咬牙切齒,「你不是說不需要我嗎?不是說能照顧好自己嗎?你這個白痴!騙子!」

「阮……」

「閉嘴!」他幾乎是用吼的,剛剛在酒樓里打了電話和秋霜通過氣後,他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路程短短,卻幾乎耗光了他這輩子所有的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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