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曲 只是當時已惘然 第十三節

在場有多少人認識他?並不清楚,反正絕對不如在香港多。可喧嘩聲還是隨著他這一陣輕擊迅速弱了下去,眾人的目光由何成移到他身上,然後,看著這男子在停止敲擊酒杯後,說:「在下香港『阮氏酒店』的總負責人——阮東廷。」

周遭人群皆面面相覷——阮東廷?就是傳說中那「馬上要成為何成良婿」的大人物嗎?

可大人物卻在這樣盛大的場合里,當著眾人的面說:「受我太太影響,阮某一直對閩南文化懷有濃厚的興趣,希望能將香港美食融入到閩南的文化當中,所以方才諸位所說的海鮮酒樓——對,正是在下投資的。當年我甫接手『阮氏酒店』,便將『海陸十四味』從宴席上撤下來,一是考慮到『十四味』尚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二是,我更想將它當成我『阮氏』進駐大陸的第一席菜肴。」說到這,他淡淡瞥了何成一眼,這及時的一瞥悄無聲息,卻讓滿廳看客都明白了何成這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新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瞥之後,他才又開口:「既然是『阮氏』獻給大陸朋友的見面禮,那麼阮某保證,酒樓一定會端出最好的水準。諸位若有興趣,隨時歡迎到我處品酒、用餐。」

喧嘩之聲在他話音落下後又迅速響起,而這一廂,Cave正嘖嘖搖頭:「哎,難怪這傢伙敢跟我打賭,說他能不花一分錢就替新開的海鮮酒樓做足宣傳,看來這一次,本少爺是輸定咯!」

「賭注是什麼?」Marvy倒是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一成『恩靜』的股份。」

「恩靜?」她好奇地看向幾乎是全場沉默的好友,「姓阮的拿你的股份去打賭?」

可恩靜的注意力卻一分也沒有轉移到她身上。

滿廳喧嘩的最中央,那軒然站立的男子帶著不怒而威的定力,在眾目睽睽下,看向她:「去過的朋友都知道,這家海鮮酒樓的名字,就叫『恩靜』。」

「什麼?」Marvy一口紅酒差點沒噴到Cave臉上,「恩靜?」

難怪剛剛這傢伙說「一成『恩靜』的股份,敢情指的就是那連鎖酒樓的股份呢!

可看向好友,正想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掛到了大街小巷,卻見她同樣震驚,且神色複雜地看著那方發言的男子,看著那男子鎮定自若地,如同導演著全世界最偉大的戲劇:「這連鎖酒樓的名字,取自於我太太——陳恩靜。」

話落,他微笑著朝她走過來,在她和所有外人一樣錯愕的目光下,伸出手,示意她握住。

就像1992年,在維多利亞港邊的慈善會上,那麼多記者圍著她:「阮太阮太,聽說今天中午在何小姐的房裡,阮先生為了維護舊情人,甚至不惜和你翻臉……」那時他冷著臉對著她,在群情沸騰中,朝她伸出手:「恩靜,過來。」

於是她將手交出去,一握,便是那麼多年。

而今他還是握著她的手,1994年,無數舊時光潺潺流去後,他掌心握著的,還是她的手。

在眾人或詫異或羨艷的目光下,他說:「走,帶你去看看我在大陸的新計畫。」

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砰」,隨即是眾人的驚呼:「何總?何總你怎麼了何總?」

可他自顧牽著她,頭也不回,更不管身後何成已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你剛剛對他說了什麼?」走出「何成酒店」時,恩靜問。

「你說呢?」阮東廷笑意冷然。

十幾分鐘前,就在那麼多雙眼睛下,他優雅地俯首到那老狐狸耳旁,一字一頓:「其實早在初雲遇害不久後,我就開始懷疑你了,可我忍到了這個時候,何成,你知道是為什麼嗎?」不再叫他「何伯伯」了,這老東西早已經不配,阮生夾著寒霜的嗓音沉沉持續著:「就為了讓你依照原計畫,將所有資產都投入到這個『港陸計畫』里,然後,在家財用盡時,給你最致命的一擊!知道嗎,很快,警察就會來找你了——以殺人和商業盜竊的罪名。而老賊你在入獄之後,再也不會有任何財力讓『何成』翻身!」

「何成,你的時代已經徹底過去了。」

「而我『阮氏』的新輝煌,才剛剛開始。」

裝修精緻的「恩靜酒樓」,以美酒與港食為主打,「最優推薦」的單子上,Top10全是她最耳熟能詳的:生滾螃蟹粥、龍蝦尹面、糖心鮑魚、楊枝甘露、Merlot,86年干紅……

是,除了甜點由Cheese Cake換成了楊枝甘露,其他的菜色——完全就是六、七十年代紅遍全港的「海陸十四味」嘛!

恩靜輕輕地笑了:「把芝士換成了楊枝甘露,是因為何成在竊取芝士秘方時你還沒發覺,手藝都讓他學去了嗎?」

「我們『阮太太』真是冰雪聰明。」他眼底含笑,垂頭看著她。

可她卻不看他。

恩靜的目光,幽幽落到了大堂最深處的舞台上,那一處正在上演著的,是純屬於閩南的樂曲——對,南音,而演奏者——對,正是她曾在「阮氏」里培養出來的團隊。

依舊曲調悠悠,依舊情懷老舊。

他牽著她的手,參觀酒樓,坐賞南音。

他選了靠窗的位置落座,問她:「喜歡嗎?」

言下所包含的,當然不僅僅是舞台上奏著的南音。

恩靜卻沒有回答,只說:「大哥之前同我說,他現在的事業是你投資做起來的,說的就是這個酒樓吧?」

「嗯,他目前是閩南區的負責人,日後這酒樓會連鎖到大江南北——恩靜,這就是我當初撤下『海陸十四味』的原因。除了你一早就料到的品質原因外,還有這一點:自從接手『阮氏』後,我就有計畫要在香港回歸的前後,以這席『十四味』為敲門磚,進駐大陸市場。」

他目光灼灼,在她耳旁勾畫著偉大的宏圖——他的「阮氏」他的酒樓將橫跨河山,將千秋萬代,香港回歸後,若干年後,它將成為第一批「Design In HK,Made In a」,而它的創始人阮東廷,亦將成為第一批在大陸成功投資的香港商人。

可,那都是之後的事了。

真奇怪,那台上的歌女,如泣如訴地唱著的曲為什麼如此熟悉?不是《陳三五娘》也不是《琵琶行》,她唱著:「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恩靜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便接了下去:「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滴到天明,一曲完畢,第一道餐點也被送上來了。

「生滾螃蟹粥,」恩靜微笑著吸了口鮮嫩的香氣,「我記得媽咪曾經同我說,這粥光剔蟹殼和清洗,就需要一個半小時。」

「所以你知道一大早起來熬粥是什麼感覺了嗎?」他指的是那次她扭傷腳,他一大早起來熬粥給她喝的事。

恩靜笑:「好辛苦的,對不對?還有那次一大早起來做Cheese Cake和紅豆羹。」

阮生聽她這麼說,心情無端端就愉悅了。明明已經將螃蟹粥推到了恩靜跟前,卻又拿起湯匙,好自然地就要伸到她碗里嘗味道。

可就在這時,恩靜的聲音又響起:「可是粥做完後,該解決的問題,卻始終還是沒有解決啊。」

他動作一頓,湯匙生生停在了空氣中:「什麼意思?」

恩靜嘗了口那滾燙的蟹粥:「那天Cave說,是李阿姨她兒子的謊言讓你們看出了破綻,可是阮先生,」她擱下湯匙,目光從滾燙蟹粥中移到了他英俊的面孔上:「其實,早在我說出何成曾經要求初雲替何秋霜『保密』時,你就開始懷疑他了吧?也就是因為懷疑他,你才會進一步地懷疑到張嫂的頭上。」

剛剛就在「何成」的試吃席上,看著這曾來過的地方,她想起去年上演的那一幕鑽石項鏈的醜事——那時何秋霜的憤怒看上去那麼逼真,恩靜以為那是她的演技好,可如今想來,卻原來不是演技的問題。

她說:「其實這麼久以來,你刻意冷落我、與何小姐出雙入對,就是為了讓何成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吧?」

「你知道了?」

恩靜點頭:「今天在『何成』的洗手間里,何小姐親口告訴我,她的父親曾經陷害過我三次,而第一次,就是在『何成酒店』里,他讓服務生將十幾萬的鑽石項鏈塞進我包里,企圖害我去坐牢。」

而為什麼會有這麼突兀的傷害?相信阮先生一定已揣測出來了——她與他的第一次,兇悍不夠溫存的那一次,是媽咪命張嫂到她房裡燃「香」造成的。而既然是張嫂燃的香,何成能不知道嗎?一心妄想著讓女兒嫁進阮家的他,頓時有緊逼感壓上了眉睫,三下五除二,替女兒除掉障礙的決定便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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