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曲 只是當時已惘然 第十二節

「確切地說,是何成。」

是,那電話里的人,那個用危險的、堅定的、嗜血的聲音說「容不得半點閃失」的人,正是何成!

「那李阿姨呢?她到底是誰?」

「就是『李阿姨』——姓李,家境貧困,在好幾家酒店都擔任過清潔工,最後輾轉到『何成』做事——所有資料看上去全都沒問題,這就是為什麼我當初會同意讓初雲帶她來香港。可我沒想到,那老狐狸竟從十幾年前就存了栽培商業間諜的心,所以找了這個背景清白的普通人,十幾年來,讓她以普通清潔大嬸的身份,在私底下接受訓練,就為了有朝一日來我阮氏,替他做這些事。」

「天哪!十幾年?為什麼?」她好震驚,抬眼便見阮生眉目中除了憤恨外,有更深一層的凝思。

「為什麼?」只聽他冷冽聲音沉沉地響起,「很快,你就知道是『為什麼』了。」

成功已經逼近了,小李,在這一個關頭,我們容不得半點閃失——呵,「成功已經逼近」?

我現在,就要讓你嘗一嘗成功逼近又徹底消失的滋味,帶著我失去初雲的痛苦——何,老,鬼!

傳說在九十年代,香港的餐飲業與娛樂事業一樣如日中天,97回歸年將至,港陸有不少餐飲商紛紛將主意打到了對方的土地上。

於是,近來業界時不時有「大陸餐飲業欲入駐香港」「香港餐飲業大亨有意與大陸酒店合作」等傳言,更有細細碎碎的流言,稱福建某餐飲大亨正在籌劃一項重大的「港陸計畫」,大量資金已投入,只要計畫在大陸初試行成功,便將一舉進駐香港,與本土的餐飲界大亨們分一杯羹。

倒是人人關注的「阮氏酒店」不為所動,依舊守在自己的地盤上。

1994年初夏,碧樹蒼翠,流金爍石,暑意漸漸轉盛時,廈門的「何成酒店」在下坡路掙扎了近十年後,終於聲勢浩大地在中山路、白鷺洲這兩個黃金地段開了兩家連鎖酒店——也不知哪來的信心,何成竟將大半身家都投入到這兩家酒店裡,新品試吃會尚未開始,便搞得聲勢浩大,邀請函寄遍了大江南北的餐飲界人士,記者們請了一波又一波。

可偏偏,沒有請到阮東廷。

然而「何成」新品發布的那一天,阮東廷還是不請自來了——不,或者應該說,何成沒有邀請他,可他卻被何秋霜邀請了。

不止是他,就連Cave、Marvy以及陳恩靜,也全都坐到了試吃會的角落裡。

就像去年來參加試吃會時一樣,依舊是阮東廷與何秋霜一起,Marvy與恩靜一起,Cave則低調地坐在她們旁邊的角落裡。

只是這一回,何家夫婦的臉不再像上次那麼臭了。

果真春風得意馬蹄疾,面相看上去兇狠嚇人的何成今天也難得地眉開眼笑,為什麼呢?很明顯,呆會兒要呈上的菜色他本人十分滿意,你看這滿廳的熙攘人潮,竟足足有一半是記者!

「請了那麼多記者,這何成也真是大手筆啊。」恩靜口吻里有微微的諷刺。昨天阮東廷告訴她今日這酒店裡將會有好戲上演,硬是將她從香港催了過來。恩靜隱隱地覺得他是有計畫的,雖不知計畫是什麼,可看到這滿廳記者,不知為何,她便直覺何成呆會是要後悔的。

Marvy笑了:「記者是很多,只不過,恐怕不全是那老賊請來的吧?」

「什麼意思?」

Marvy 壓低了聲音,挨近她耳側:「一百個記者里,我估計至少有三十個是你家阮先生請的。」

恩靜明白了她的意思。

誰知Marvy話還沒說完:「而另外的七十個,還有一半是連楷夫弄來的。」

「什麼?」

「等著看戲吧。」

是,等著看戲吧,這出精彩萬分的好戲——

試吃會開始了,於是,戲幕拉開了。何成今日所邀請的來賓中,有不少是港澳的餐飲界人士,當然,對競爭對手「阮氏」的所有菜色都不會陌生。所以在新菜品被呈上來之時,這些人紛紛瞠大了眼:生滾螃蟹粥、龍蝦尹面、糖心鮑魚、Cheese Cake、紅豆蓮子羹……海陸十四味!這不就是被阮東廷撤下了許久的「海陸十四味」嗎?

可老式經典酒席重出江湖,竟是從香港移到了大陸!竟是從「阮氏」移到了「何成」!

所有曾經在「阮氏」吃過「海陸十四味」的都震驚了,心中開始懷疑起,這何成的模仿能力何時強悍到這樣的程度?

可就在這些人面面相覷時,另一邊,沒有吃過「海陸十四味」也不知「十四味」菜色的來客們,卻在提起筷子試吃了幾口後,開始了全局性的交頭接耳——

「怎、怎麼會這樣?」

「天哪,不應該啊……」

「怎麼會出這種狀況?」

饒是何成再得意,這下也看出了異常。

「怎麼回事?」他招來經理,在這樣的場面下,再有自信的人也要亂了陣腳。

經理剛剛已經在賓客席里聽了一大通「來賓意見」,這下子,面色簡直黃如山:「何總,據說這兩個月里有家高級海鮮酒樓在閩南一帶遍地開花,雖然沒有做過宣傳,可味道好、價格比起星級酒店更實惠,受到了不少客人的青睞……」

「少廢話!說重點!」

「重、重點是,那酒樓里的菜色,就和我們今天試吃的內容,呃,一模一樣,可、可是,味道更好……」

何成一張老臉全綠了——菜色一模一樣,味道更好?

驀地,他看向了阮東廷——菜色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他用的正是當年「海陸十四味」的菜譜,會做得一模一樣的,只能是同樣打出「十四味」招牌的人!

還能有誰?

驀地,只見何成直挺挺地朝阮東廷走來。眾目睽睽,稠人廣眾,阮生正悠然坐於最中央的桌席上,優雅地,不為所動地,品嘗著傳說中「何成酒店最新推出的葡萄酒」——呵,和他酒窖里的那一些,還真是有三分像呢!只可惜色澤夠了,酒香相近了,可入喉時的醇厚感卻相去甚遠。

「阮東廷,你耍我?」何成從來沒有這麼失態過,一張老臉在無數攝像機前憤怒得直抽搐。

可阮東廷卻像是聽不懂:「耍你?何世伯,小侄聽不明白。」

字裡行間,用詞依然有禮,只是那表情里哪還找得到一絲絲敬意?

周遭的討論聲卻是越來越甚,從竊竊私語漸至喧嘩,終於,終於有記者——估計就是連楷夫找來的記者——問出了聲:「何總,這『何成』的新菜色和一家新開的海鮮酒樓一模一樣呢!可酒樓開業在前,您這菜色該不會是『仿照』他們的吧?」

「仿照?」另一邊,同樣優雅啜著紅酒的Marvy冷哼,「說得真客氣呢,我看,是『抄襲』吧?」

「可不是么?反正這老賊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連楷夫同她碰杯,婦唱夫隨。

周遭喧嘩聲大起,很顯然,那記者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惑。

可這疑惑已經不需要回答了,你看何成那張陡然僵白的臉,再看看阮東廷那優雅的、從容的、勝券在握的笑——他站起身,俯首到何成身邊說了些什麼,瞬時間何成如臨世界末日,可他卻依舊微笑著,難得高調地拿起酒杯,用小湯匙輕輕敲擊——king,king,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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