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曲 夜深忽夢少年事 第十四節

「拿出來我看看。」一如既往的溫和,只是那口吻里堅定的命令,卻讓張嫂不敢不從。

而果然,在那以販賣名人隱私為最高宗旨的小報上,今日的頭條不是阮東廷又是誰呢?那圖文並茂的首頁上,大咧咧躺著那日她與何秋霜在病房裡爭執的照片,顧不上懷疑那時怎麼會有記者,她目光一移,又看到了旁邊另一張簡直稱得上是溫情的照片。

是,溫情:春光大好,日頭大盛,入厝的黃道吉日里,那本應來參加一場入遷儀式的男子正陪著美艷的女子逛名店,周遭是大好的春光,唯美動人,動人得……彷彿那日兩席等著他這主人歸來的賓客全都不是人!

再配上旁邊煽動情緒的文字:「正室外室烽火大燃,可顯然,阮東廷已經做出了選擇。據悉,阮家入遷當日,阮生阮太便在辦公室里起了嚴重的爭執,婚姻危在旦夕……」

她握著報紙的手一顫,在二樓秀玉教育俊仔的聲音漸至一樓時,不著痕迹地,將那報紙扔進了垃圾筒。

其實也是多此一舉——他天天不回家,外頭的花邊新聞滿天飛,媽咪又怎麼會不知道?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她嫁入阮家的頭兩年,他一直一直地不回來,她一直一直地等在家裡。偶爾在午夜時分醒過來,摸到身旁冰涼的床位,夜半極朦朧卻也極清醒的腦神經總是問著她:陳恩靜,你這樣,又算是什麼呢?

是啊,又算是什麼呢?

入厝的第十天,他還是沒有回家,不過恩靜知道,很快,有些事就要到來了。

那是在這年的隆冬馬上就要過去時,因為一個本土品牌的新品發布會,久未歸家的阮東廷終於還是回來了。

「『阮氏』董事長阮東廷今夜亦將攜夫人參加,這是繼何秋霜風波後,二人第一次相攜出現在公眾面前……」小報消息的描繪永遠比她的人生更出彩。

所以,有那麼多人仍在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怎能做出落魄的姿態?

阮東廷踏入房間時,在房門口站了許久。不,不是因為太久沒回來,而是乍踏入房,便看到房中美得教他窒息的女子。

這一晚,她放棄了原本已在名店訂好的黑色小禮服,改穿一襲正紅色的露肩長裙。那長裙是用龍鳳袍慣用的布料縫製而成的,典雅大方的款式,唯一的裝飾是裙角用金絲勾勒出的紫羅蘭,他最愛的紫羅蘭,一朵一朵,自裙角斜斜地往上延伸至心口。

細微的花骨花,金色的絲線,卻將一襲正紅色長裙襯得越發驚艷,以至於男子走到房門口,恰逢她轉過身來時,雙目一對,他愣住,站在了原地。

是,那是好久沒見的阮東廷。

十天前自己在他辦公室里哭訴的場景清清楚楚地躍入恩靜腦海——「阮東廷,你怎麼這樣?你怎麼這樣啊?」

可波濤洶湧的情緒此時全被裹進了這襲紅色長禮裙里。她見到他,竟只是一笑:「還以為你會遲到。」

聲音里一點兒哀怨也沒有,真的,一點點都沒有。她只是含著笑拿著包,朝他走過來。

四寸高跟鞋被她駕駛得穩穩噹噹,穩穩噹噹地來到這男子面前:「我已經準備好了。」

如同出水芙蓉,嬌艷而甜美,帶著紅色本身傳達的喜意。

他微微笑了下:「很美。」

從頭到腳的紅,連鞋也是紅。她說:「是不是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樣以為,今晚的我會穿成一身黑呢?」

那樣落寞的顏色,也不是沒在他腦海里閃過的。此時阮東廷卻只是牽起她的手,不做正面回答:「可這顏色的確和你很相配。」

可不是?稍後的會場上,那麼多鎂光燈全都對著她,不穿慘淡的白不穿落寞的黑,這喜好冷色調的女子頭一回在公眾場合穿大紅,竟也能穿出時尚雜誌里的味道。

可當然,驚艷了一番後,眾人最感興趣的還是八卦新聞。所以發布會一結束,無數記者的鏡頭便和話筒一同擠到這對夫婦面前。別人一問一答里全是對發布會的感想,可偏偏,纏在他們身邊的記者問的卻是:「有傳言說阮生阮太的婚姻危在旦夕……」

不客氣的問話讓阮東廷瞬間黑臉,反正他脾氣不好全世界都知道,那記者倒也不覺得自己特別得罪了他,反而再接再厲:「如果傳言有假,阮先生是否準備做點什麼,讓謠言不擊自破呢?」

「是啊是啊!」另一個白目的記者也嘖嘖符合。

更過分的是下一個:「如果阮生阮太的婚姻沒觸礁,那今年怎麼沒聽說阮先生在準備阮太的生日宴呢?」

可這最過分的問題,卻也最令他當頭一棒——生日?

驀地,他轉頭看向身旁的女子。只是舉首抬眉間,眾人卻也都知道了——是的,阮先生已經完全忘了太太的生日!

農曆十二月三十——見鬼了今天是幾號?農曆十二月二十九!

可身旁女子卻淺淺地漾開了笑,不著痕迹地挽緊了他陡然僵硬的手臂:「怎麼會沒有呢?要不是阮先生精心準備了這一份好禮,憑我的審美品味,今日也不可能以一身紅出場了。」

「難道說……這襲紅裙就是阮生送給阮太的生日禮物?」

她微微笑,落落大方得看不出一絲撒謊的痕迹。

自然還是有人不相信的,可無所謂了,至少,她已經替他鋪了一條下台的路。

這晚回家的車途尤其漫長,從香港島駛往九龍半島,車子幾乎泅游過一整個城市。霓虹落在車窗上,被一條條蜿蜒的雨水分離得落寞而朦朧,她突然開口:「下雨了呢。」他卻也同時打破了沉默:「這是第幾次你替我在記者面前撒謊了?」

曾幾何時他才說「你撒謊的能力簡直和廚藝一樣糟」,可細細想來,其實,也不是的。結婚這麼多年了,有那麼多次,面對無數閃耀的鎂光燈,她總能端莊又自然地替他杜撰出子虛烏有的行徑。

恩靜依舊看著那條條落寞的雨注,聲音彷彿是愉悅的:「你這麼問,是良心發現了、想報答我嗎?」

玻璃窗上映出的男子正看著她,目光深深的,沉沉的。

恩靜轉過臉來:「如果想報答我,那就送我一份真正的生日禮物吧?」

「禮物?」

她就像是心血來潮,清澈的大眼裡陡然燃起了某種歡愉。轉頭吩咐開車的阿忠:「你先回去吧,把我們放在前面的巴士站就好。」

「什麼?」阿忠錯愕的聲音和阮生瞪大的眼同時進入她的感官里。

恩靜笑吟吟:「陪我坐一次巴士好不好?就當作生日禮物。」

就像是沒有十天前的爭吵,就像是沒有這幾十天以來的冷落,就像是時光大幅度地將所有齟齬都一跨而過,她拉著他的手,二十分鐘後,在雙層巴士的頂層,尋到了最靠近車頭的座位。

溫婉纖細的女子拉著她冷峻的先生,好一個溫馨的場面。

汽車繞著城市外沿慢慢地走,因為坐得高,那麼輕易地,就能看清整個城市的面貌:璀璨的燈火,喧嘩的車輛,不息的人潮,這城市怎麼會有黑夜呢?連午夜都剔透明亮得不輸給白晝。她看著看著,突然間,輕輕將腦袋靠到阮東廷肩頭:「你知道嗎,其實剛嫁過來的那一年,我好想讓你帶我把整個香港都走一遍,就坐在雙層巴士上,像現在這樣。」

幽幽發香沁入他鼻息,恍惚間竟讓人以為,又回到了關係最好的那一些時日。

阮東廷頭一低,也順勢將下巴抵到她發上:「那怎麼不說?」

低啞嗓音,溫存如同每一對世間愛侶。

「因為那時好怕你啊,所以有什麼事都憋著不敢說,憋到最後,連自己也忘了。」

他笑:「那現在呢,還怕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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