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曲 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五節

「唱的是什麼?」

「愛情。」

他點頭。

那是1979年,早被阮東廷遺忘了的,關於恩靜與阮先生的初遇。

無情荒地有情天——船甲上,雨聲淅瀝。

回到家時婆婆的臉色已經鐵青,可令恩靜錯愕的是,阮東廷竟還沒有去酒店,整個大廳靜寂如死,再不復方才公園裡的溫馨。

恩靜一踏入餐廳,便有份報紙被「啪」地摔到她面前。迎面而來的那一頁上,男子正坐在房間的窗前和女子說著什麼,言笑晏晏,笑臉溫存。地點——阮氏酒店,38樓,12號房。

阮東廷與何秋霜。

恩靜只覺得指尖僵硬,有龐大的力量往自己的心臟狠狠壓來,輾碎……在不能呼吸前,她聽到婆婆震怒的聲音:「全港今日最熱門的消息!你這個『阮太太』是怎麼當的?丈夫跑到舊情人房裡了,你竟然還能晃到現在才回來!」

哐!

翡翠綠玉筷在大理石上撞出清脆的聲響,聽得所有人一震——原來,是婆婆的筷子。

原來,晚餐還沒結束。

看來是在等她了。阮家上下,從阮張秀玉到阮東廷最小的弟弟,一行四人,巋然坐於自己平日常坐的位置上,臉上是各懷心事的複雜。

因為秀玉沒再說話,晚輩們也都不敢出聲。一派難挨的壓抑中,還是阮東廷先開口:「媽咪,這件事和恩靜無關……」

「你覺得現在有你說話的餘地嗎?」秀玉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平日素來嚴厲的口吻此時更是添入了無數威嚴——是,嫁進阮家這麼久了,恩靜從來也沒見婆婆這麼生氣過。全場在她這句話落下,更是靜得沒有一絲聲音,恩靜尷尬地站在那,在餐桌與所有人的正對面,冷不妨,只聽到婆婆怒喝一聲:「跪下!」

所有人都震驚了。

恩靜愣了下,一時間,竟不敢相信婆婆命令的是自己。只是她含怒的目光正炯炯對著的——沒錯,就是她陳恩靜!

「媽咪,錯的是大哥不是大嫂……」小弟俊宇也忍不住開口。

卻被二女初雲攔住:「閉嘴吧俊仔,否則等等媽咪連你也罰。」她無動於衷地拉了拉弟弟,那雙眼裡細看下去,竟還有絲幸災樂禍:「媽咪說得對,大嫂都嫁過來多久了,竟連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

「二姐……」

「我說錯了嗎?要是看得住大哥,秋霜姐哪能動不動就到我們酒店裡報到?現在好了,終於給媒體拍到了……」

秀玉卻像是沒聽到兩個孩子的聲音,怒眼只定在恩靜身上,直到這女子緩緩地移下雙膝——

就在她站著的那裡,在餐桌和所有人的正對面,她緩緩挪下雙膝,裸露的膝蓋就要碰到地面時,終於,一股強大的力道拽起她胳膊:「媽咪,事情是我引起的,要罰就罰我。」

是阮東廷。

直到這一刻,他才來到她身邊,依舊是下午在維多利亞港時穿的那身黑色三件套,配著她的黑色小禮服,依舊如同璧人。

只是這裡面的老老小小,關起門來,都知他們不同心。

阮東廷一將她拉起,大手便離開了她:「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媽咪也是讀過書的,怎麼還來這一套?」

秀玉像是被他氣到,霍地站起身:「不來這一套來哪套?阮東廷,人是你娶回家的,結婚證書是政府蓋過章的!可這幾年來你都做了些什麼?」當著另外一子一女的面,當著阮家上下十幾口傭人的面,阮張秀玉手指著阮東廷:「結婚那晚你沒在她房裡過,新婚剛一周你就借口到大陸出差,拋下她跑去廈門會那女人!每逢藝術節、電影節、沙田跑馬、聖誕節那女人就要住到我們酒店,你當我是死人嗎?什麼都看不到?啊?虧得我一次又一次地到黃大仙那兒給你求子求福,這麼荒唐,大仙會保佑你才怪!」

全家上下全愣住了,這一些年來,所有下人都在暗地裡竊竊私語,「這太太是擺設吧?」「先生何時正眼看過她了?」「『外面那個』才是真的阮太太吧?」可私語再盛,也沒人敢光明正大這麼抖出來,誰知道今天……

恩靜一張臉已說不清是什麼表情。所有人,憐憫的、鄙夷的、看好戲的,全「刷刷刷」往她身上擲來。只她身旁的這男子,渾身散發著壓抑的怒氣——可是,他不看她。

就像從前那一千多個日子,就像所有人說的那樣:他從來,也不曾正眼看過她。

秀玉的聲音還在繼續:「是,你長大了,是大集團的執行董事,現在什麼事都用不著再向我這個老太婆交代。可兒媳婦是我首肯的、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她沒管好你、沒盡到作太太的責任,我就有權力教訓她!來人——」

傭人在管家張嫂的帶領下,齊刷刷地排成一列,就在陳恩靜身後。

「你們都把自己手頭上的活都向太太交代清楚。從今晚到後天,這四十八小時里你們全部放假,家務由太太來做!」

「怎麼可能?」俊仔震驚地叫起來,「十幾個人的事……」

「住嘴!」

「為什麼要住嘴?明明不是大嫂的錯!」俊仔畢竟年紀小,怒氣也真實得說來就來:,「大嫂都這麼慘了,大哥和那個何秋霜偷偷約會,最難過的難道不是她嗎?她對大哥那麼好卻得到這種回報,明明這麼可憐了,為什麼你們還要處罰她,為什麼不去罰大哥……」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恩靜連忙奔過去,捂他的嘴。

闔府上下,唯有俊仔知道那隻捂住他的手是怎樣打著顫,就像那副緊緊擁著他的柔軟身軀,不停地發抖,發抖……

「歌女陳恩靜,因為被阮東廷和何秋霜看中,帶回香港做掩護,當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學了粵語,可是,她依舊是個歌女。」中午何秋霜的話猶言在耳——歌女陳恩靜,阮陳恩靜!

呵,真是虛名啊!現今大小報刊全喚她為「阮陳恩靜」:恩靜姓陳,夫家姓阮,故稱「阮陳恩靜」——香港至今仍未廢除冠夫姓,誰說不是對太太們的一種認可?四個字將兩人緊緊牽在一起,承認他們的關係,承認她的江湖地位。可放到這一邊,她和他之間呢?陳恩靜與阮東廷之間呢?

也就這樣了。

等也等過,心也盼過,可到頭來關上門,卻所有人都知,她真正的面目,原來,不過是「歌女陳恩靜」。

她緊緊捂著俊仔的嘴,用那隻無法控制地打著顫的手:「媽咪,是我的錯,」另一隻手或許是不知所措,也只能緊緊地靠在俊仔背上:「我會做的,我接受懲罰!」

餐廳里仍是一片死寂,可很顯然,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秀玉就像是累了,讓張嫂過來扶起她,一邊朝阮東廷揮了揮手:「你不是說酒店還有事?去吧。」

四層樓的別墅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兩個小時還不到,傭人們全卸下武裝,便裝離開了阮家。

婆婆外出聽歌劇去了。阮初雲也約了朋友,出門前,她狀似不經意地將一件貂皮大衣扔到恩靜面前:「這個也幫我拿去洗了。對了,你應該知道貂皮怎麼洗吧?」

一旁的俊仔看不下去:「二姐你太過分了!大嫂她……」

「大嫂?大哥都沒拿她當太太,你拿她當大嫂?」初雲用無可救藥的神情颳了眼俊仔,就在這時,她電話響起:「呀,是秋霜姐啊?我馬上過去……」

原來是約了何秋霜。

廚房裡,滿水池碗筷。恩靜撩起袖子,十二月的水涼入骨,大抵是太久沒做過粗活,她竟忘了要先燒點熱水來兌。

阮家是大戶人家,雖然每晚餐桌上只見五人在吃飯,可永遠是十菜二湯二甜點,這習俗從自家酒店推出揚名全港的「海陸十四味」後,便一直秉承著,再加上傭人們的碗筷,一餐下來,偌大的水池已堆得滿滿。

可恩靜才洗了兩個碗,就聽到旁邊有人在搬熱水壺:「大嫂,我看阿一她們洗碗都是先加熱水的,我也給你加點吧!」

原來是俊仔。十二歲的小朋友竟然就這麼懂事了,搬著熱水壺過來要幫忙。倒是恩靜有些驚:「不行不行!大嫂自己來就好了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