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曲 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四節

話音甫落,甲板上就傳來浠瀝瀝的雨聲,窗外的月色更加朦朧。

「你是廈門人?」他又問。

恩靜輕聲回:「泉州人。」

「無妨,說的都是閩南話,」這下,頎長身子終於轉了過來,那一張冷峻的臉在月光下直直地對向她:「聽說在你們閩南話里,『美』和『水』同音。」

不知為什麼,恩靜突然間有點緊張,不過她還是點頭:「是。」

「那『你好美』怎麼說?」

「是:『里雅水』。」

多奇怪的音!軟軟的,柔柔的,阮東廷學著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漸漸僵直了起來:「沒機會說給她聽了。」

那是她這一生里,第一次看到愛情的樣子。罩在冷峻男子的身上,原來,連旁觀者也跟著心碎。

那一次,她在他房裡整整唱了一夜。他坐著,她站著,後來變成了他和她都坐著。琴聲幽幽,曲調哀哀,有時一曲終了,他會問:「累了嗎?休息一會兒吧。」於是兩人便靜靜坐著,坐到她覺得怪了,又開口:「繼續嗎,先生?」

「繼續吧。」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又停,下了又停。

她撥起弦,調起嗓,凄婉歌聲繞著男子冷峻的臉。伴著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天明時再出阮東廷房間,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經不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見阮東廷便圍上來,口吻曖昧:「昨晚還盡興嗎?」

不懷好意的口氣讓恩靜又慌又尷尬,還好阮東廷懶得理,扭頭就要吩咐她離開時,眼角一移,卻又瞥到一抹越走越近的紅衣身影。

一時間,他換了表情,大手突然伸過來握住恩靜的,薄唇移到她耳邊:「他們問我盡不盡興呢,你說,我盡不盡興?」

原來這樣冷峻的人,在某種時候,面部表情也能變得這麼邪氣。

恩靜被握住的皮膚一整塊灼燙了起來,可剛要掙扎,又被阮東廷更緊地握住。

直到那抹紅款款來到兩人身邊,略帶鄙夷地:「阿東,你這是飢不擇食嗎?」

恩靜掙扎的手一僵。

可東廷卻只是冷冷地勾了下唇下,深幽如海水的眼看似定在了恩靜身上:「飢不擇食?呵,這樣漂亮的孩子,『陳太』用飢不擇食來形容,是不是太過分了?」

何秋霜的臉幾乎氣到變形,完全沒有「別人家太太」的自知:「阮東廷,你這是在報復我嗎?」

阮生卻像是聽到了笑話:「陳太太,愛美之心人皆有。」

「人皆有?呵,要真那麼喜歡,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這話一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看著恩靜像是受到驚嚇的樣子,阮東廷調柔嗓音:「可惜太小了,這樣吧,等你成年了,我就來娶你。」

沒有人會信這種話的,富家子弟和賣唱女?呵!

可那時她十四歲,自知卑微卻仍對這世界存有幻想。恩靜張大眼,瞪著這張不應存在於她世界的好看的臉,口吻那麼小心:「真的嗎?」

握住她的那隻手一僵,可很快,又是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可後來呢?

後來,游輪抵岸,歡鬧散場,那個說要回來娶她的人,一轉身便將承諾灑到了海水裡——

「等你成年了,我就來娶你。」

「真的嗎?」

「真的。」

阮先生你看,你一笑我記了那麼多天,你一句話我記了那麼多年。

那是1979年,廈門海上落雨的夜。

即使最終的最終,你真的前來,將我娶走,也未曾發覺過這場命運的更迭。

公園的那端還在唱,一曲又一曲,等恩靜察覺到那隱約的絲竹管樂竟近到咫尺了,才發現自己不知在何時,已移步至這方熱鬧的場地。

原來是聖誕將至,義工們在給一群阿婆提前過年。聲勢挺浩大,更令人驚訝的是,配著悠悠琴弦聲的不是粵式南音,而是正宗的泉州南音——

「古代銅鏡如月輪,磨得光亮照乾坤,才子為獲好緣份,不惜將鏡擊陷痕……」

直到這一刻,恩靜唇角才勾起發自內心的溫存的笑——是,原來她還是記得的,這一字一句的《陳三五娘》,當「歌女」的那幾年她不知唱過多少遍的南音:才子為獲好緣份,不惜將鏡擊陷痕。無情荒地有情天,執帚為奴苦三年……

「無情荒地有情天……」她輕輕地跟著哼了起來。台上絲竹聲悠揚婉轉,一群阿婆聽醉了,不知多久,她身邊突然響起小女孩驚喜的聲音,「原來姐姐也會唱,好好聽啊!」

恩靜低下頭去,就看到一名小混血兒,穿公主裙、綁公主辮、粉嫩小臉上還嵌著雙藍眼睛。

小姑娘這一嚷,全場的阿婆加義工,幾十對眼睛竟齊刷刷往恩靜身上射來,就連台上那主唱也頓停了發音——然後,然後,再然後呢?

她原本是自嘲,憂鬱,淡淡地倦著,這一刻卻被幾十雙眼幾十張口鼓舞著上台「唱一曲」——「靚女,給阿婆們唱一段啊!」

簡直是哭笑不得啊!最後、最後竟連台上的主唱也走下來了:「來吧,靚女!」

這麼近的距離下,恩靜才發覺將一曲《陳三五娘》唱得如此委婉動人的,竟是張有個性的臉:劍眉剛毅,桃花眼含笑,薄唇一掀便有無數倜儻逸出來。

倜儻男子朝她伸出手:「懂得唱泉州南音,我估計你也是閩南人吧?正好,今晚聚在這的都是泉州那帶移民過來的阿婆。」

她錯愕——這麼多全是泉州人?

「是啊是啊,姐姐穿得好漂亮,要唱歌哦!」混血小女孩也使勁地拍掌鼓動。

十二月的天,晚來風疾,卻抵不上眾人燦爛的笑與豐盛的熱情。

恩靜微微地笑了——是,何秋霜說得對,她原本就是歌女啊,唱南音的歌女。

可「歌女」又怎麼樣?一不偷二不搶,憑什麼「謹記自己的出身」?有什麼好謹記?再說了,這曲《陳三五娘》也在阮先生面前唱過了!

是的,唱過了。那年在渡輪的房間里,只他與她二人時,她問他:「阮先生,你想聽什麼?」

「隨便吧。」

「我們這有一首《陳三五娘》挺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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