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曲 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三節

自那天在廈門的海邊,他說「我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而她回「阮先生,我答應你」,此後年歲漫漫,她守著一個婚姻的空殼,人生再壞,也沒有任何理由去反駁。

路是自己選的,誰說過的呢,就是跪,你也要跪著走下去。

公園另一處,竟回應般地響起喧鬧的管弦樂器聲,多麼諷刺!她靜心凝神聽了好久,才發覺更諷刺的是,那方傳來的悠悠唱聲,竟是「一江秋,幾番夢回」。

「一江秋,幾番夢回,紅豆暗拋,悲歌奏……」那是1987年的廈門,她曾在阮東廷身旁唱了一整夜的南音曲子。

恩靜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個晚上,月色冷冷地斜穿過別墅庭院——曾厝安這邊有戶富人家的公子過世了,招她來唱南音。滿堂靜寂的凄哀,越到深夜越是寂寥,只靠著她在一旁彈著琵琶唱著曲,哀哀作為遺孀孤冷的背景。

直到夜很深很沉時,別墅大門終於被人推開,高挺的男子風塵僕僕,趕到靈堂里。

那時彈琵琶的女子正好唱到了「一江秋,幾番夢回」,而他置若罔聞,亦不顧她見到他時滿眼欣喜過後的獃滯,他只顧著拉著遺孀的手,冷峻卻不容置疑地:「秋霜,阿陳臨終前我答應過他,一定會找最好的醫生,永遠照顧你。」

彈琴女子的琵琶聲斷了一跳,卻沒有人在意。

彈琴女子獃獃看著男人高挺的身姿,卻沒有人在意。

彈琴女子過了兩三秒才重新操持起樂器,還是沒有人在意。

夜深知琴重,只襯得遺孀的聲音更加孤獨:「你媽不會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你怎麼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處理終身大事呢?」

琴聲悠悠,凄哀如同背景,唱南音的女子也只是個背景,只用來襯托阮、何二人可歌可泣的愛情。

那一晚她在靈堂,聽著男客人與遺孀談了大半生的舊事:八年前,共同自劍橋畢業回國時,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症,被阮媽媽逼著離開他、嫁給了他的好友;八年後,她喪偶病重,尿毒症反覆發作,他卻還是固執地想要她。

那是1987年,落著雨的夜,整個靈堂里只有那對感人的男女和如背景般的南音女子。

可沒有想到,也就是在那一夜,背景女子的一整場命運卻全然改變了——阮媽媽出現了,是的,就是她如今的婆婆張秀玉——幾乎就在東廷和秋霜聊完舊事沒多久,她就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靈堂里:「阿東,這女人我是不會同意的,快跟我回去!」

可他怎麼願意就這樣回去?一回去就代表了什麼,後來恩靜也從秀玉口中知道了:原來,當時她老人家已經在港為阮東廷安排了好幾場相親。

只是,他怎麼可能同意?

也就是在那一瞬,那雙深冷的、精明的、銳利的眼盯上了她,盯上了一看就知家庭情況並不好的她。

一分鐘後,他朝她走來,拉起她彈著琵琶的手:「媽,是她,我想娶的不是秋霜,是她。」

命運更迭,原來,不過是一瞬。

不過是男主角的母親不喜歡女主角,不過是,他阮東廷和她何秋霜需要一個掩護,以偷天換日暗渡陳倉,成全兩人矢志不渝的愛情。

天亮時,這還來不及認識便說要娶她的男子帶她到海邊,走了好久,才開口:「不好意思,請問小姐名姓?」

「耳東陳,恩靜」。

「陳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不可以嫁給我?」

是了,這就是全部的求婚過程——她嫁給他,不是因為愛,而是因他的「不情之請」。

綿綿細雨還在下,冰冷得如同男子有禮而生疏的問話。可他的問話並不只是有禮,還有著他慣用的不容置疑。他說陳小姐:「我知道你家的情況不太好」、「如果你需要,禮金多少都不是問題」、「你的家人我也會打點好」……

那是1987年,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無數年歲後,當阮生憶起最初相識的場景,腦中浮現的,總是那年女子聽著他不像求婚的求婚詞時,眼中慢慢蓄起的淚意。

而後,她垂下頭,安安靜靜地等他說完,才介面:「我十四歲那年,曾幻想過一個浪漫的求婚儀式,因為那時有人和我說,等我成年了,就來娶我。」

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讓阮東廷愣了愣。

「後來呢?他來了嗎?」

「沒有,他沒來。」

怎麼還會來?那在十四歲那年說過要來娶她的男子,那曾讓她誤以為是認真的男子,事情一過便將她遺忘,怎麼還會來呢?

後來再來的,已是八年之後現實中的人,在冷冷的清晨的海邊,對她說:「嫁給我,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原來現實與記憶的差距如此之大,他再也不是十四歲那年在船上遇到的男子。

再也不是。

恩靜的淚突然滾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尷尬得連忙要用手揩去那些淚,可男子的手帕已經貼上她臉頰,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拭著那滾燙的液體。

大半晌,低沉的嗓音才逸出喉:「別難過了,也許,他還有什麼重要的事。」

是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里,始終都有更重要的事啊。

恩靜心一重:「阮先生,我也有個不情之請。」

「說說看。」

「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替她拭著淚的大手一僵。

怎麼會知道這一抱之於陳恩靜的意義?

到底,他早就已經忘了:關於他和她的初遇,怎麼會是在1987、在阿陳過世的這一年?

1979年,她十四歲,頭一回在豪華游輪上給人唱南音。而那晚,正是何秋霜與阿陳的婚禮。

是,何秋霜與阿陳。

愛人他嫁,新郎不是他。

而她,遇到了他。

即使後來大家都知道,何秋霜之所以會下嫁給阿陳,不過是查出自己患了尿毒症——聽說那時的她驚慌失措,只想著如何才能不連累深愛的他,想著想著,加上阮媽媽的威逼,最終,她嫁給了別人。

可彼時阮東廷並不知情。

在那場游輪喜宴上,觥籌交錯間,樂聲哀凄委婉,明明是南音一貫的曲調,卻被滿船不懂南音的乘客批成了「喪樂」。而在她因這「喪樂」遭到一席乘客投訴時,他朝她招招手:「到我房間唱吧,小費雙倍。」

眾人眼中的曖昧如潮湧,何秋霜的眼更像是能射出刀子,卻阻止不了他將她帶入房。

只是進了房間後,他又不說話了,頎長身軀只是佇立在窗口,一直一直地沉默。

恩靜站在他身後,無數次想開口,卻又不忍打破他的靜。

許久後,才聽到他用生硬的國語說:「馬上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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