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曲 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二節

是,阮東廷!那是阮東廷的聲音!

電光石火只一瞬,她就反應過來了——難怪這女人會莫名其妙地勃然變色!難怪要說那段莫名其妙的話!

陰森森的冷意瞬間竄過她的四股百骸。

而何秋霜已朝阮東廷撲過去:「阿東,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一定要告訴你!」

阮東廷沒有推開她,只是在看到不應出現於這房間的背影時,濃眉一皺:「你怎麼過來了?」

「我……」

「當然是為了她哥!」恩靜還沒開口,何秋霜已經搶在了前頭:「她哥做生意失敗,之前她來找我要錢時,我已經給過三十萬了,誰知道今天……」

「你胡說什麼?」恩靜震驚地轉過頭,可對上的,卻是阮東廷已然攢起的眉頭:「你哥的事?」

他看向恩靜,滿眼不讚許的神色:「我不是說過這件事不準再提了?」

「是啊,就是因為你不准她提又不給她錢,她才會來找我嘛!」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可真是義憤填膺,「那天說得可慘了,說自己當了這麼多年有名無實的『阮太太』,全敗我這破爛病所賜,我心一軟就開支票給她了。可誰知今天、今天她竟然又來要錢,還一開口五百萬!開什麼玩笑,當我是印刷廠啊?」

何秋霜聲色俱厲,抓狂的表情看上去那麼逼真。恩靜站在這兩人對面,一個義憤填膺地控訴著,一個濃眉越擰越緊,那雙永遠冷峻的眼彷彿夾了千年寒冰,射向她,射向她——寒意統統射向她,似乎已不必再分青紅與皂白。

恩靜只覺得胸口一緊:「我沒有……」

話音卻被何秋霜的高分貝蓋過:「還敢狡辯?阿東,你不知道她剛剛說得有多難聽!她甚至還威脅我,說我要是不給她錢,就要把當年她嫁給你的原因公之於眾,讓你在媒體面前出醜!阿東……」

「夠了。」低沉的聲音從男人的胸腔里震出,隨便一聽也知道那裡頭含了多少壓抑的怒火。恩靜只覺得他眼裡夾冰,話中冒火,冷與熱複雜交融著對向她:「出去。」

「阮先生……」

「別讓我說第二次。」

她僵直地站著。

對面何秋霜正偷偷朝她愉快地眨眼睛,在阮東廷看不到的角度,就像看了場有意思的戲:「走吧妹妹,別再惹阿東生氣了。」

恩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房間的。

阮東廷還冷著臉站在那,秋霜已經像個好心的和事佬,半拉半推著恩靜出房間:「好啦,別再惹阿東生氣,你也知道他那性子……」直到走出了房間一大段,快到電梯了,她才笑吟吟地鬆開手:「看到了吧?不管怎麼樣,阿東都是站在我這邊的。」

那張嬌艷濃烈的臉,笑得多麼無邪。

恩靜臉上已說不清是什麼表情,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何秋霜,若不是事情荒唐,她簡直要佩服這女子的演技:「為什麼?」

這一些年來,「阮太太」的位置即使被她坐著,可她、她、他皆知,這不過是個名存實亡的空殼——他愛的是何秋霜,一直藏在心裡的人也是何秋霜,地位如此穩定了,這女子到底為什麼還要給她這個毫不重要的角色下馬威?

「為什麼?你想知道嗎?」何秋霜的聲音低了下來,瞬時間,對話從粵語轉成了只有彼此熟悉的閩南語:「從那天你不識相地到酒店給阿東送湯起,我就覺得,很有必要幫你重新認識自己的位置。」她輕輕一笑,口吻幾乎是溫和的,越發地靠近她:「歌女陳恩靜,因為被阮東廷和何秋霜看中,帶回香港做掩護,當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學了粵語,可是,她依舊是個歌女!」

十個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裡,恩靜眼眶裡似有什麼東西要溢出,看清楚了,才發現那不是淚,是怒氣。

她這個人,二十幾年來都是顆軟柿子,溫溫柔柔地,任人拿捏操縱了一生。十幾歲時被父母安排到渡輪上唱南音,二十幾歲時被阮東廷看中,來當了個名存實亡的阮太太。

以至於何秋霜所說的這些話,她無法反駁——她竟無法反駁一句!

恩靜轉過身,大步大步地走向電梯。

卻又被何秋霜拉住:「你以為這就夠了嗎?」

「放開我!」

「很快就能放開你。」秋霜的表情冷森森。說完這一句,突然,她抓住恩靜的手就往自己臉上摑來——是的,拉著恩靜的手,摑到她自己的臉上!

她竟拉著恩靜的手,掌摑她自己!

看上去是多麼滑稽可笑的場面,可陰謀的味道卻也迅速竄入恩靜的眼耳口鼻——很快,她就聽到何秋霜一邊將自己的臉摑到通紅一邊叫:「啊——你這個女人!阿東、阿東你快出來!」

等阮東廷趕出來,秋霜早已放開了恩靜的手:「快看看你的好太太,你看看!我不過是勸了她兩句,她竟然動手打我!」晶瑩的淚珠簌簌下落,點綴著她美麗的面孔。

恩靜一開始還是錯愕的,可是只一瞬間,那陰謀瞬時間明朗了——驀地,她笑了。

那廂何秋霜還在聲色俱厲地表演著:「你這個女人,我告訴你,你哥那邊一分錢都別拿到……」

嘲諷在恩靜臉上越擴越大,越擴越大。

已經不想再看這個演技絕倫的瘋子,她只看向阮東廷:「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是她自己掌摑自己……」

「你以為她是傻子嗎?還是以為我才是傻子?」阮東廷臉上已結上一層厚厚的霜。

不必查也不必問,他已經信了她。

是誰說過的呢?愛就是無條件的信任啊——呵,說得真好,她不是傻子,他也不是傻子,她陳恩靜才是傻子!傻得自投羅網來供這對相互信任的愛侶消遣娛樂,傻得竟還想在她何秋霜面前,向他阮東廷索要公平!

已經無須再多說什麼,恩靜轉過身,靜靜按下電梯的按鈕。

顯示鍵上的紅色數字跳動變換著,1,2,3……她在遙遠的38樓,電梯遲鈍而緩慢,終於升到37時,她轉過臉來,平靜地看向何秋霜:「你好像忘了,酒店裡每一層都有監控。」

何秋霜原本得意的臉一白。

恩靜已走進了電梯。

十二月的風從車窗外冷冷地灌進。很顯然,他並沒有去查監控,大抵是覺得沒必要,於是至此,表情仍冷冽如同這十二月里的風。

「阮先生,你先回去吧。」這是她的聲音。

他沉默。

「媽咪等久了,估計要生氣了。」她推開車門,纖細的嬌小的背,著黑色晚禮服與配套的精緻首飾,融入夜的燈火闌珊里。

阿忠在身後喚:「太太!太太!」見她不回應,又探頭入車內:「先生,太太她……」

「開車。」平緩沒有起伏的聲音,這是他的回應。

香港的夜璀璨得就像是永遠也不必有天明。明明地處亞熱帶,可被燈光點亮的這座城,到了十二月還是冷。恩靜腳踩著三寸高跟鞋,極細長的跟在路上顫巍巍地叩出聲響,一下,兩下……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久,終於,終於在路過的公園小石椅上,腿一軟,癱了下去。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歌女陳恩靜,因為被阮東廷和何秋霜看中,帶回香港做掩護,當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學了粵語,可是,她依舊是個歌女。」這一個難堪的中午,何秋霜如此一字一句。

而她無法反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