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幸的是這也算人之常情,經歷過大災難的夏荷生已經不會為這等小事憤慨激動難過。
她看著言太太離去,關上門。
後悔。
周末放了學,到言家去吃飯,同言伯伯下棋,吃伯母做的點心,每次他們都為她備下小禮物,他們歡欣地等她嫁進去成為一分子。
這樣的結局當然幸福。
但後悔又是另外一件事。
荷生的腦海沒有這兩個字。
中午時分,言諾返來,買了一大疊育嬰指南。
他又同房屋經紀聯絡過,在稍遠一個叫愛德華王子鎮的小埠,有一幢平房,簡直是建立新家庭最理想的地方。還有,他向校方打聽過了,孕婦也可以照常上課。
言諾興奮地說個不停,一洗過往沉實本色。
"試想想,烈火一出來便會看見……"
"不要把烈火牽涉在內。"荷生再三警告他。
言諾只得搭訕地取起一本畫冊,"育嬰秘方,為什麼不叫育英秘方,培育英才嘛。"
"吉諾,或許我們應該談論一些比較現實的問題。"
"像什麼?"
"言伯母今早來過。"
言諾放下書冊,"我已告訴她,請她不要多管閑事。"
"對她來說,這並不是閑事。"
"她講了許多可怕的話吧?"
"沒有我不能應付的話。"
"把摘要告訴我。"
"不用了,她肯定會對你重複一遍。"
"你何用招呼她?"
"伯母也曾招呼過我多次。"
"不要記住這件事,下午去看新房子。"
"言諾,這是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我身無長物。"
"我有。"
"不可以這樣。"
"你不接受我幫助,烈先生自會插手,我們斷不能坐而不理。"
荷生微笑,"看樣子,我始終是個幸運兒。"
"那我就不知道了,荷生,你也不必自嘲。"
荷生搖搖頭,"我並沒有不滿意這間小房子,請勿安排我的生活。"
"你那犟脾氣多時才改!"
荷生說:"我還有一個請求。"
"那又是什麼?"
"回家去,這裡住不下客人,你有空來看我即行。"
言諾靜下來,過半晌他說:"看樣子我的說服力還不如我母親。"
荷生莞爾,"差遠了。"
言諾吁出一口氣,"晚上我來看你。"
"請你順帶替我寄這封信。"
言諾接過荷生慣用的白信封。
天天一封,風雨無間,再寄一千封,烈火也該出來了。
這封信,一定會落到烈火手中,縱然不拆開,單憑信封,也知道其中意思,內容已經不重要,也許收信就是烈火的寄託,也許他盼望不再收這樣的信。
言諾找個輕鬆點的題材,"信里都寫些什麼,可以告訴我們嗎?"
荷生不響。
"你放心,他終究會拆開這些信。"
荷生低下頭。
"讓我替你寄出去,莫使信鏈斷開。"
他披上大衣走了。
言諾說的話總有他的道理。
荷生沉思良久。
沒有人會知道,信中內容,有時抄自莎士比亞二十四行詩選。
荷生有點餓,她去做了一份花生醬三文治吃。
這個時候,她真需要言諾這樣的朋友。
天黑了,她沒有開燈,心頭如壓著一塊大石,花生醬全黏在嘴巴里,要用開水咽下去。
抽屜里一共有八十二封退信,尚有七封,遲早會抵達她的家門。
門鈴響,荷生滿以為是言諾,待她洗乾淨雙手,打開大門,看到烈戰勝。
荷生站著不動,他一定是得到消息,才來找她。
烈戰勝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已經不是一段短時間,像現在,他靜靜站在門外,凝視夏荷生。
荷生遲疑一下,掛上笑容,迎烈戰勝進來。
客廳只有兩張椅子,他挑了其中一張坐下,身材高大的他與小型傢具格格不入,雙腿簡直沒有地方放。
他喝一口荷生給他的咖啡,皺起眉頭,他說:"味道似焦米湯。"
荷生道歉。
他納人正題,"琪園已經裝修過,花園與停車場搬了位置,下個月烈雲也許會搬回去住。"
"別叫她回琪國,太殘忍了。"
"琪園屆時不再叫琪園,會恢複叫落陽道一號。"他停一停,"荷生,你也回來吧。"
荷生搖搖頭。
烈戰勝溫和地問:"你為何強迫自己吃苦,你究竟想贖什麼罪?"
荷生無言以對。
"荷生,首先我要替你搬一個地方,然後讓你考慮清楚,什麼時候返回烈宅。"
"你沒有權擺布我。"
"我不是要擺布你,你的胎兒是烈家的人,我有權為他安排比較舒適的生活,相信你承認他是生命,相信你不會反對。"
"我的孩子與烈家無關。"
烈戰勝沉默一會兒,"原來如此,"他說,"那麼,你能不能接受一個長輩的一點心意?"
"我自己會處理。"
"如何?"他很直率地問。
"我會與家母商量。"
"她一直以為你已與言諾重修舊好,最新消息:她已將你們祖屋變賣,資金當股份注入中華料理店,她不打算再回去。"
"那更好,我可以名正言順回店裡幫忙。"
"這個時候?"
荷生呆著。
"荷生,容我幫助你。"
"代價是什麼?"
烈戰勝微笑,"我並非慈善家,但很多時候,我都不講條件。"
荷生小心翼翼地說:"烈先生,話是講明了的好。"
烈戰勝不語,夏荷生開始有心機,他不可造次。
荷生問:"你想得到這個嬰兒,是不是?"
烈戰勝沉著應付,"依血統他是烈家的人,我何用費力爭取他。"
"但,或許你想把他放進你所設計的人模子里去,自幼訓練他成為你理想中的人物。"
烈戰勝答:"很多人都這樣培養下一代,你認為有什麼不對?"
"我只想小小的下一代快樂。"
烈戰勝抬起頭來,"成功,或許,但快樂,未必。"
夏荷生戰慄,他預言了胎胚的命運。
"荷生,上主最公平不過,生在我們家的孩子,擁有的固然不少,但失去的,也太多。"
"我要他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在馬槽出生的某人結果成為萬世巨星,即使你是孕育他的母親,你對他命運也無能為力。"他停下來,笑一笑,"況且,你何嘗不是意圖把他套進你的模子里去,逼使他隱姓埋名。"
荷生認為烈戰勝說得對,他們兩人都過分偏激,可憐的嬰兒,生活操縱在專橫自私的成人手中。
天色已經全黑,荷生猛地想起來,"言諾呢,他在哪裡?"
"我臨時差他去見一個客人。"
他把言諾支使開去,好來與她談判。
"相信你已猜到,他母親來見過我。"
荷生莞爾,"聲淚俱下?"
烈戰勝點點頭。
"她為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過分擔憂。"荷生說。
"是嗎,"烈戰勝深意地說,"我們不應低估她的預感。"
他一直沒有再碰那杯看上去似洗碗水似的咖啡。
他站起來,揉一揉發酸的膝蓋,然後說:"準備明天搬家吧。"
荷生微笑,"可以看得出,烈先生,你急需一個接班人。"
烈戰勝暗暗吃一驚,不動聲色,也不再叮囑什麼,他走了。
言諾仍沒出現,烈戰勝差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荷生翻開育嬰指南第一章,字體漸漸模糊,她連忙揉揉眼睛,把憂傷的情緒壓下去。
這個時候,她感覺到腹內一動,荷生愕然,她從來未曾試有這等奇突的感受,連忙站起來,嚇得退至牆角。
接著腹腔內又似輕輕轉動一下,荷生睜大眼睛,她忽然明白了,這是那小小胎胚,他開始在有限的空間內嘗試活動,荷生眼眶中淚水滿盈,她緩緩低下頭,雙手輕輕覆在腹上,輕輕地說:"你好。"
他似聽懂了,蠕動一下,作為回應。
荷生豆大的淚水終於重重滴下,她內心充滿歡欣,百多天的疑慮一掃而空,試想想,她居然曾經考慮不要他!
荷生輕輕挪動身體,緩緩走到椅子前,坐好,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珍貴無比。
電話鈴響起,荷生才漸漸回到現實來。
"荷生,我是言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