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諾忽然握住荷生的手,"她竟不知道她是誰,荷生,她神志不清。"
荷生聽到這個噩耗,張大嘴巴。
"荷生,醫生說她可能不會痊癒,永遠不再認得任何人。"
"不,"荷生嚎叫"不!"
她撇下言諾,一直向前奔去,不知道要跑向什麼地方,一直跑一直跑,奔到校園,筋疲力盡,倒在草地上,面孔埋在泥中。
言諾終於追上來,荷生顫巍巍站起來,伏在言諾肩膀上,放聲痛哭。
接著好幾天,荷生都沒有烈家任何消息。
她麻木地往返學校與寓所,早上洗臉的時候,慨嘆一具行屍還要活潑一點。
正當她以為與烈家的關係告一段落,烈戰勝卻到夏宅來找她。
荷生開門進去,看見他與母親正在閑話。
他們在談關於移民的問題,從母親欽佩的神情看來,烈戰勝一定提供了不少忠告。
他見到荷生,立刻站起來。
這一次,荷生髮現他臉上有太多的哀傷。
"荷生,我想請你去看看烈雲,也許會喚起她若干記憶。"
荷生點點頭。
一路上烈戰勝沒有再說話。
烈雲已經返回琪園。
她穿著整齊,坐在安樂椅上,看到荷生進去,一臉笑容。
荷生伸出手臂,"烈雲,你認得我,說你認得我。"不由自主,淚流滿面。
烈雲見她哭,嚇一跳,躊躇起來,收斂了笑容,狐疑地看著荷生。
不,她沒有把她認出來,她似受驚小兔似瑟縮在椅中。
荷生過去摸撫她的臉,"烈雲,烈雲。"
烈戰勝在旁邊一聲不響。
看護過來干涉,"小姐,請勿影響病人情緒。"
荷生只得神色獃滯地退出房間。
良久她才抬起頭問:"烈火呢?"
烈戰勝答:"我讓言諾陪他出去散心,暫時他不宜留在本市。"
"你要不要我陪著烈雲?"
"你能每天來與她聊天就好。"
"我願意。"
"司機會來接你。"
"烈先生。"
他轉過頭來。
"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
他看著她,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問他,他亦從來沒有機會說過一句心中話。
她比他第一次見她時瘦得多,也憔悴得可憐,一個無辜的外人,為著烈家的緣故,受盡精神折磨,烈戰勝低聲答:"當然你可以,請隨我來。"
荷生跟他走到樓上,他推開一扇門,裡邊是一個寬大的私人書室,長窗對著花園。
荷生走到窗前往下看,她的記憶告訴她,有一次,在參觀花園的時候,她發覺有人在露台看她,"是你。"她衝口而出。
烈戰勝正在斟酒,"是,"他答:"是我。"
那天,他聽到銀鈴似笑聲自窗縫鑽進來,他遭了迷惑,誰,是誰有這樣的笑聲?他已有多年未曾笑過,也有多年未曾聽過如此可愛悅耳的笑聲。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不由主地走到窗前俯視。
他看到的是夏荷生。
可惜夏荷生現在也不大發出那樣的笑聲了。
荷生坐下來。
"你的問題呢?"烈戰勝像是已經準備好。
荷生抬起頭,"琪園原本屬於周琪女士,可是真的?"
"屋子的確由她父親所建。"
"現在你是它合法業主?"
"是。"
"你如何得到它,你又如何承繼了周氏大部分產業?"
烈氏不假思索地答:"一切由我合法賺得。"
"怎麼樣合法?"
"很簡單,即使你也聽得懂,十三年前,周氏被控涉嫌行騙,而實際主使人是周琪與銀行主持朱某,周氏在案發前一直被蒙在鼓中,兵敗後由我與言氏透過私人及業務上關係,得到六家公司援助,注入資金,令烈氏不致倒閉,琪國早已成為抵押品,其後由我本人贖回,此事路人皆知。"
"周琪背叛她的父親?"荷生覺得難以置信。
烈戰勝看著她,"看樣子你情願相信烈戰勝強行霸佔周氏產業。"
荷生深深吸進一口氣。
"還有沒有問題?我怕你受不了這些答案。"
"有,"荷生固執地說,"還有問題。"
烈戰勝嘆口氣,再斟一杯酒。
"烈風是不是你的孩子?"
烈戰勝訝異地轉過頭來。
荷生自他眼神上得到答案。
"不,他姓朱。"
"啊!"
"現在你明白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烈戰勝不是壞人。
荷生忽然歇斯底里地笑,抑或只是面部肌肉不由自主抽搐?天底下哪裡這麼容易分黑與白、忠與奸、好與壞。
她伸手,撫著面孔,才收斂了這副悲慘的笑臉。
"一時接受不來吧?"
荷生不知如何回答。
他說下去:"周氏是我恩師,當年由他懇求讓這個外孫姓烈,我沒有拒絕。"
書房完全靜寂下來。
過許久許久荷生才問:"一家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恨?"
烈戰勝看著她,"你還願意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嗎?"
"為什麼把這一切都告訴我?"
他簡單地答:"因為你問我。"
這當然不是真實答案。
他放下酒杯,轉身離開書室。
荷生一個人坐在房內,情緒激動。
她已聽過周氏與烈氏的故事,如果言諾肯把他的版本也告訴她,當年的恩怨,就會變得更加立體。
回到家中,荷生驚見母親已收拾好行李。
她緩緩坐下,惘然想:要獨立生活了。她曾經嚮往過這種自由,但它一巳真正來臨,她又滿心不是滋味。
夏太太出來看見她,"荷生,那位烈小姐情況如何?"
"烈先生已聘了良醫。"
夏太太似有點放心,"如今沒有醫不好的病。"
心病呢,心病又如何?
"烈先生十分熱心,給我幾個聯絡,相信有用。"
"你幾時動身?"
夏太太一呆,"荷生,我早說過好幾次,是下個星期一。"
唉呀,荷生獃獃地看著母親,她一次都沒有聽進耳朵里,為著使母親放心,她強笑說:"我故意不要記得。"
"你隨時可以來,這並非生離死別。"
"你也是,假如移民生涯不適合你,馬上回頭,切莫猶疑。"
"當然,"夏太太笑,"我可沒有包袱,我可毋需爭一口氣給什麼人看。"
荷生握住母親的手。
送走母親那日,荷生才發覺她還沒有換季。
自飛機場返回家中,她收拾毛衣,找不到最好的兩件凱斯咪,便揚聲叫"媽媽——"出了口才想起母親正飛越大西洋,寂寥地坐下。
小小公寓似有迴音。
門鍾驟響,荷生去開門,言諾站在門口。
他說:"我竟沒來得及去送行。"
荷生慶幸她剛洗過頭化過妝,看上去不致大過憔悴,她衷心歡迎言諾。
他已穿著燈芯絨西裝,可見天氣已經涼快。
"聽說你派司了。"
荷生點點頭,講師們有心放她一馬。
"你剛回來?"
言諾答:"昨天。"
"烈火好嗎?"
"你們兩人到底怎麼樣?"
"我不認為他會原諒我。"
言諾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他最近情緒不穩定。"
荷生苦笑。
言諾忽然問:"荷生,你們在一起,到底有沒有快樂過?"
荷生十分尷尬,"我無意把私事攤開來說。"
言諾不以為然,"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荷生吁出一口氣。
"烈火把鬍髭又長回來了。"
荷生低下頭。
"烈雲這兩天有進步,認得熟人,但叫不出名字。"
"這是好現象。"
"看護說你這兩日沒去。"
"我在家陪母親。"
"現在可有空?"
荷生點點頭。
烈雲的睡房裡擺滿醫學儀器,設備與最先進的病房差不多。
她在看書。
見到荷生,她側著頭想一想,"你好久沒有來了。"
荷生趨向前去,"你知道我是誰?"
烈雲笑,搖搖頭。
看護溫和地說:"痊癒需要時間。"
荷生抬起頭,"也許她不想再有記憶。"
看護一怔,"這是比較哲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