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爹爹與哥哥們也全沒睡好。天亮了我起床梳洗,換上套光鮮的西裝,但是沒有結領帶,故意作隨便狀。
老實說,我亦不信寧馨兒昨夜會睡得著。
為了復仇,她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少,真是損人不利己。
我為此非常嗟嘆。
我們一家子在一起吃早餐,哥哥們的鬍髭一日一夜沒剃,早在下巴露出青色的影子,他們在研究溫哥華哪種房子好,以便父母搬過去定居。
大哥說:"爹太一門心思了,居然在外國沒有房子,一旦風吹草動,躲也沒處躲。"
二哥說:"人說狡免三窟,由此可知爹並不是個奸商。"
二哥則說:"咦,小弟一早穿戴整齊了,到什麼地方去?"
"他能去哪裡?"媽媽說,"還不是去見女朋友。"
大哥問:"小弟的女友到底是誰?"
媽媽說:"那個叫婀娜的女孩子,是不是?人才很出眾能幹,又能吃苦,外型非常好。"
"是呀,"我微笑,"但凡喬老太太出席的慈善舞會,她都以顯著的篇幅刊登在婀娜雜誌上,博得老太太無限歡心。"
母親反問:"我老了嗎?老太太。"
二哥說:"能幹就好,小弟需要人照顧,況且今時今日,女人有一千種方法花錢,若沒有一種賺錢的方式,她老公就移情了。"他笑。
母親說:"做喬家的媳婦,不必自己賺月薪吧?"
"要的要的,"我急急道,"老媽,你曉得啥,現在的凱絲米羊毛衫千六元一件,晚裝一萬多,皮鞋一千塊……太可怕了。"
"有了對象,也不帶回家來瞧瞧。"二哥說。
我說:"爹媽都見過婀娜。"
爹白我一眼,"終於決定是她了嗎?人家對你可是真心,你別辜負了人家一片情。"
我叫起來,"怎麼又挑剔我?大哥二哥三哥呢?秘聞周刊的紅人,這個月跟趙咪咪,下個月與夏琳琳,上星期是瑪姬楊,下星期是史蒂拉周,啐,這樣子一片霧的關係倒是沒人追究,我規規矩矩的——真是。"我不服氣。
爹狠狠地說:"你哥哥們再風流,沒吃半點虧,你呢?你沒吃羊肉,連帶你老子都惹著一身騷,你還說?"
我頓時英雄氣短起來,"爹,別提了。"
大哥說:"好好的說正經事,小弟一上來就搞渾了,他真有本事,走走走。"
我拉拉西裝的襟,委委曲曲的離開飯桌。
其實心頭很寬朗,平日哪有機會做小弟撒嬌撒痴?如今夙願得償,,得其所哉。
因此我上慕容有限公司去的輕鬆心情,竟不是偽裝的。
幕容公司位在商業區黃金地區,一整棟大廈的頂四層樓全部是他們總部,余者出租。
電梯將我帶到廿樓,我出電梯,推門進慕容企業公司。
一個穿制服的男人迎上來,問明我身份,再領我進一間小小的休息室。
我剛想坐下,忽然之間"休息室"動起來,向上升去,這竟是另外一部電梯。
我猛地吃一驚。
不要說是我,連父親都被他們矇騙了,要是我們早日看到這種架勢,殺頭也不敢輕敵。
電梯再次停下來,那穿制服的人朝我點點頭,說聲:"到了。"
自有另外一個人帶我進正式的休息室稍候。
壞是壞在初次見面,由她親移大駕到我的公寓來,我只當她是手頭上有點錢的年輕寡婦,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厲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為光線實在大暗,我只覺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來了。"咕咕聲的輕笑。
是慕容珏,他也在這裡,他的笑聲是神經質的,陰濕的,我毛骨悚然,渾身的不舒服起來。
長窗被厚厚的絲絨帘布遮著,只開著小小的座檯燈,一剎那隻覺得氣氛像哪間華美的西餐廳,但隨即又覺詭異。
"你好。"我向慕容珏點點頭。
他走近檯燈旁,我看到他那張蒼白英俊的臉。他緊張的問:"你現在明白了吧,什麼叫做曼陀羅。"他像夜裊似的笑起來。
我緩緩地搖頭。
"為什麼搖頭?"他喘息,"為什麼?"
"她也處處受別人左右,不能自己,你們中的毒,叫做自我毀滅,你、阿琅、寧馨兒,時間與金錢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為什不回頭走呢,這些年來,你折磨自己,難道還沒受夠嗎?為了什麼還堅持下去?"
他額角也布滿了汗珠,緊抿著嘴唇,墮入痛苦的魔障里。
我問:"恐怕你不願脫出這個深淵吧?因為回了頭你也不知何去何從,更加失落。你們姓慕容的這家子。"
他抬起頭怔怔的看著我。
我說下去,"世界那麼大,你們看不見嗎?阿琅去了那麼遠,終於還要回來重蹈覆轍,而你,你就會在她身邊打轉;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羅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們的父親至今尚無處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陰影里。"
慕容珏用手掩住了臉。
"你的年紀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氣來。"我說。
他沒有回答我。
我嘆口氣,我想我是永遠得不到回應了。
這一家人簡直不可理喻。
穿制服的侍從出來,囑我:"慕容太太現在準備見你。"
我敲敲門,推門進去。
那是一間會議室,非常寬大。一張桃木長型會議桌足有廿尺長,她坐在桌子的前端,我不甘坐在她身邊,於是拉開另一端的椅子,不請自坐。
她仍然是那麼美麗,一襲簡單的旗袍將她襯托得無懈可擊,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祖母綠的珠扣,晶光閃閃。
她非常端莊地坐著,身後的牆壁上有一幅油畫,畫中人是個英姿凜凜的中年人,不用說也知道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點點頭。
她開口,"你來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來你能見到我嗎?嘴裡不響,且聽她說什麼,我不能失禮喬家。
她說:"我們明天召開董事會議。"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喬老先生的性格,他一定會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個哥哥也會奉陪的。"
慕容太太沒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張,有點沉不住氣,她說:"喬穆,你不知事情的重要性吧?"
"我知,我怎麼不知?勝敗乃兵家常事,喬氏由我父親所創,我們自然心痛,但事業亦不見得是生命的全部,況且我有三個哥哥可以承繼父業。"
寧馨兒站起來,"他打算退出?"充滿了詫異。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陰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麼也得不到,你難道沒聽說過喬老是個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驚,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來。
我問:"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雙目閃閃的看住我。
"你一輩子忘不了過去,"我緩緩的說,"多年來富裕的生活,並沒有消除你的自卑,人家一兩句話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顯神威做一場戲,你那小家子氣永永遠遠流在你的血液中,這一剎那我把你看個透明清晰,不不,你什麼都沒有,你是個最最可憐的女人,除了錢什麼都沒有。"
她呆住了。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終於我看到她的雙目泛起瑩光,她含著眼淚,不可思議,這個女人居然會落下淚來。
不不,眼淚只在雙目中打轉,她忍著很久,倒轉頭去,我們明天見。"她終於說。
"明天我不會來,我仍然背個相機走天涯。"我聳聳肩站起來。
我走到門口,轉過頭來,"寧馨兒,別再做陪葬品,你已為慕容先生活夠了,做你自己吧,將縞衣除下,做一個輕輕鬆鬆的人。"我咳嗽一聲,怎麼搞的,今天老像個化緣和尚似的,不住的勸人為善,"多少人願意愛你,包括我在內……你都一個個拒絕了。"
寧馨兒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情聖,"我想到慕容公子。"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被拒絕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為她惋惜著。
過了很久很久,她茫然問,"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沒有一輩子的事了?"
"沒有了,"我慢慢的答,"時代節拍太快,缺少時間,來不及懺悔,來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實際與方便。"
她轉過頭來,臉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誰還想挽住時代的巨輪?誰還有這麼奢侈的閒情逸緻?你們與時代脫節,寧馨兒,如今誰也不會為爭一口氣而花去十億元,希望你好好經營這盤生意,不要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