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妓女們已經在找客人,手持花傘站在路邊,朝我拋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顫。我從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從來沒有打算拍一集妓女造型。我拍攝的對象都是高貴的女性,嬌俏動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經得道成仙的,像寧馨兒。
走不了多久,我發覺有人尾隨在我身後,我已知道是誰。
我略略一轉身,"嗨。"我說。她穿著燈芯絨的衣褲,頭上壓一頂燈芯絨帽子,正是婀娜。
"怎麼?"我笑問,"打算落井下石?"
她聳聳肩,"喬,我是那樣的人嗎?"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們打虎不離親兄弟。"
"請你吃飯好嗎?"婀娜問。
我取過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頭上,"來吧,難友。"
"我只是你的飯友。"她訕笑。
"罷。"我攤手。
我們走到小義大利館子吃比薩,番茄肉醬意粉取出來,像教父機關槍下的模樣,幸虧有瓶好紅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肅殺味,小館於暖烘烘的,別有風味,朋友是老的好,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說:"你老是瘋瘋癲癲的,對我不打緊,難怪慕容琅要誤會。"縮回了手。
"我把她當小妹一般。"這是真心話。
"人家可不那樣想。"
我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婀娜笑問:"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伸個懶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絕了你?"婀娜又問。
我跳起來,這鬼靈精,什麼都知道。
我點點頭。
"不是老說得罪你的話,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麼神秘美麗,任何男人見了她,都會興起佔為已有的慾念。"
"這點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點點頭,"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無限秘密,身世可驚可嘆。"
"她為人也可敬可佩。"
"這倒是,單看她處處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難能可貴。"婀娜說道,"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動的說:"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牽牽嘴角,"明天我們表演時裝,你來拍照吧,後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將頭擱在花格於檯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紐約?"
"下次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再逛。"她拍拍我手背,"今天晚上你睡哪裡呀?"
"到大個子的套房睡。"我說。
她點點頭。
"明天慕容琅登台,沒問題吧?"我也關心起來。
"沒問題,有寧馨兒顧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婀娜精明的時候也蠻厲害的。
婀娜陪著我回華道夫,大個子見了我倆,會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後,大個子唏噓的說:"你們倆最幸福。"
我把雙臂枕在腦後,不作答。
一宵無話,第二天一早就背著相機,帶著哲特兒,跟婀娜出發。
後台嫣紅奼紫,千嬌百媚,都擠滿了可人兒。我恨不得跟大個子說:"隨便挑一個,都勝過慕容琅,那妞沒良心,不是好人,划不來。"但是大個子情有獨鍾,仰著頭,偏偏等候慕容琅。
我與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舊好,故此使盡渾身解數,努力攝取珍貴鏡頭。
綵排時分,慕容琅大駕光臨,緊繃著一副孩兒臉,大眼睛裡滿是恨的火焰,我不敢與她的目光接觸,怕燃燒起來。
啊,寧馨兒也來了,兩個成衣界巨子馬上受寵若驚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隻老大的翡翠別針,頭髮永遠挽在腦後,再沉朴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艷光,她的臉上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與我頷首打招呼。
我頓時置身於第九層雲霧中,啊,是斗率宮還是離恨天,我到底身在何處?
我正在暈陶陶,不能自己的時候,忽然之間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還以為是哪個美人兒,頭也不轉過去,就說:"什麼事,蜜糖兒?"
誰知身後冷笑一聲:"我剝你的皮,蜜糖兒。"
我嚇得英雄氣短,這聲音明明是爹爹,他怎麼到這裡來了?
"爹。"我發抖地稱呼他,他要兒子怕他,兒子就得滿足他。
他哼地一聲,"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麼過?拿著架相機在女人堆中打滾?"
"你就燒了我吧,"我氣也上來了,"你何必到哪兒都對著兒子臭罵呢?"
"你說什麼?"爹沒想到我敢駁嘴。
"我叫你饒了我,要不,咱倆就乾脆登報脫離關係亦可。"
我僵了。
"好,是誰指使你這樣子公開反叛父母的?說。"老爹手中拿著《華爾街日報》,捲成一支棍子狀,沒頭沒腦地朝我頭上打來。
我縮成一團怪叫,"搞什麼鬼?從香港罵到紐約,你自己更年期荷爾蒙失調,憋得緊,拿我來出氣。"
這時旁人也都紛紛轉過頭來看熱鬧。
寧馨兒露出關切的神色來。
我大聲問:"這裡是私家場地,誰放這個瘋老頭進來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衝到寧馨兒面前,指著她問:"是你離間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務正業,跟著你進進出出?你當心,我不會放過你。"手指頭差點碰到她鼻子。
寧馨兒呆住了,她平時這麼鎮靜冰冷的一個人,此刻也不禁氣白了一張俏臉。
她清了清喉嚨:"這位是喬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誤會了。"
"誤會,什麼誤會?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動年輕人的腦筋,不該在喬家下手。"
我大驚,"爹,你在說什麼?快住口。"
寧馨兒沉聲說:"喬老先生,你要是再沒完沒了,我可要對你不客氣的了。"
爹也冷笑一聲,"我見你是女流之輩,也不跟你碎嘴,你對我不客氣?我沒叫你好看,你倒要對我不客氣?"
寧馨兒一張臉變得如白紙一般,她狠狠的說:"喬老,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她轉身,拂袖而去。
我心頭一陣涼。
她動氣了。
寧馨兒聲音中的委曲、憤怒、仇恨,猶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這下子你糟了,"我說,"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麼樣?我怕誰來著?三十五年前我喬某人憑兩萬五千元港幣起家至今,我怕誰?"爹猶夷然地對牢寧馨兒背影大聲說。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視,你別託大了。"
"你這個忤逆於,都是為了你,你還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為我不敢與你脫離關係?"
"你不該當眾侮辱女人家。"
"這種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
我獃獃的看著父親,"你老了,爹。"
婀娜奔過來,"喬,什麼事?寧馨兒跑掉了——咦,喬伯伯——"
她怔住。
"我來押喬穆回去。"老爹說,"下午三點我在肯尼迪機場等你。"他指著我說。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來,"婀娜,阿馨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走了誰主持大局?"
爹皺起眉頭:"這又是誰?"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罵:"一筆糊塗賬。"他轉身走了。
婀娜問:"這是怎麼回事?"
"老頭失心瘋,"我恨恨說,"把寧馨兒當作是采陽補陰的女妖,當眾給她沒臉。"
阿琅"唉呀"一聲,"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阿馨最恨別人視她如不正經女人,這次糟了。"她變色。
"喬老先生怎麼如此衝動?"婀娜問。
阿琅呆了一會兒說:"阿馨是天崩於前不動於色的那種人,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她動氣,一動氣非同小可。"
我心頭涼颼颼的,"她會怎麼樣?"我問。
婀娜與阿琅面面相覷。
婀娜說:"喬老先生小覷了慕容氏的影響力。"她跌足。
"她一個女人,她能怎麼樣?"我緊張的問。
阿琅看著我,圓眼睛有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後台去了,表演快正式開始了。"她竟忘恩負義地離我而去。
婀娜嘆口氣說:"血濃於水,信焉,兩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緊關頭,你仍然關心他。"
我抓著婀娜的手,"你說我該怎麼辦?"
"跟你父親回去吧。"婀娜說,"解鈴還是系鈴人,我不信寧馨兒為著幾句氣話就被得罪了。"
"她是一個厲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