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妓女們已經在找客人,手持花傘站在路邊,朝我拋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顫。我從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從來沒有打算拍一集妓女造型。我拍攝的對象都是高貴的女性,嬌俏動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經得道成仙的,像寧馨兒。

走不了多久,我發覺有人尾隨在我身後,我已知道是誰。

我略略一轉身,"嗨。"我說。她穿著燈芯絨的衣褲,頭上壓一頂燈芯絨帽子,正是婀娜。

"怎麼?"我笑問,"打算落井下石?"

她聳聳肩,"喬,我是那樣的人嗎?"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們打虎不離親兄弟。"

"請你吃飯好嗎?"婀娜問。

我取過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頭上,"來吧,難友。"

"我只是你的飯友。"她訕笑。

"罷。"我攤手。

我們走到小義大利館子吃比薩,番茄肉醬意粉取出來,像教父機關槍下的模樣,幸虧有瓶好紅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肅殺味,小館於暖烘烘的,別有風味,朋友是老的好,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說:"你老是瘋瘋癲癲的,對我不打緊,難怪慕容琅要誤會。"縮回了手。

"我把她當小妹一般。"這是真心話。

"人家可不那樣想。"

我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婀娜笑問:"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伸個懶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絕了你?"婀娜又問。

我跳起來,這鬼靈精,什麼都知道。

我點點頭。

"不是老說得罪你的話,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麼神秘美麗,任何男人見了她,都會興起佔為已有的慾念。"

"這點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點點頭,"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無限秘密,身世可驚可嘆。"

"她為人也可敬可佩。"

"這倒是,單看她處處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難能可貴。"婀娜說道,"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動的說:"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牽牽嘴角,"明天我們表演時裝,你來拍照吧,後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將頭擱在花格於檯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紐約?"

"下次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再逛。"她拍拍我手背,"今天晚上你睡哪裡呀?"

"到大個子的套房睡。"我說。

她點點頭。

"明天慕容琅登台,沒問題吧?"我也關心起來。

"沒問題,有寧馨兒顧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婀娜精明的時候也蠻厲害的。

婀娜陪著我回華道夫,大個子見了我倆,會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後,大個子唏噓的說:"你們倆最幸福。"

我把雙臂枕在腦後,不作答。

一宵無話,第二天一早就背著相機,帶著哲特兒,跟婀娜出發。

後台嫣紅奼紫,千嬌百媚,都擠滿了可人兒。我恨不得跟大個子說:"隨便挑一個,都勝過慕容琅,那妞沒良心,不是好人,划不來。"但是大個子情有獨鍾,仰著頭,偏偏等候慕容琅。

我與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舊好,故此使盡渾身解數,努力攝取珍貴鏡頭。

綵排時分,慕容琅大駕光臨,緊繃著一副孩兒臉,大眼睛裡滿是恨的火焰,我不敢與她的目光接觸,怕燃燒起來。

啊,寧馨兒也來了,兩個成衣界巨子馬上受寵若驚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隻老大的翡翠別針,頭髮永遠挽在腦後,再沉朴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艷光,她的臉上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與我頷首打招呼。

我頓時置身於第九層雲霧中,啊,是斗率宮還是離恨天,我到底身在何處?

我正在暈陶陶,不能自己的時候,忽然之間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還以為是哪個美人兒,頭也不轉過去,就說:"什麼事,蜜糖兒?"

誰知身後冷笑一聲:"我剝你的皮,蜜糖兒。"

我嚇得英雄氣短,這聲音明明是爹爹,他怎麼到這裡來了?

"爹。"我發抖地稱呼他,他要兒子怕他,兒子就得滿足他。

他哼地一聲,"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麼過?拿著架相機在女人堆中打滾?"

"你就燒了我吧,"我氣也上來了,"你何必到哪兒都對著兒子臭罵呢?"

"你說什麼?"爹沒想到我敢駁嘴。

"我叫你饒了我,要不,咱倆就乾脆登報脫離關係亦可。"

我僵了。

"好,是誰指使你這樣子公開反叛父母的?說。"老爹手中拿著《華爾街日報》,捲成一支棍子狀,沒頭沒腦地朝我頭上打來。

我縮成一團怪叫,"搞什麼鬼?從香港罵到紐約,你自己更年期荷爾蒙失調,憋得緊,拿我來出氣。"

這時旁人也都紛紛轉過頭來看熱鬧。

寧馨兒露出關切的神色來。

我大聲問:"這裡是私家場地,誰放這個瘋老頭進來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衝到寧馨兒面前,指著她問:"是你離間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務正業,跟著你進進出出?你當心,我不會放過你。"手指頭差點碰到她鼻子。

寧馨兒呆住了,她平時這麼鎮靜冰冷的一個人,此刻也不禁氣白了一張俏臉。

她清了清喉嚨:"這位是喬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誤會了。"

"誤會,什麼誤會?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動年輕人的腦筋,不該在喬家下手。"

我大驚,"爹,你在說什麼?快住口。"

寧馨兒沉聲說:"喬老先生,你要是再沒完沒了,我可要對你不客氣的了。"

爹也冷笑一聲,"我見你是女流之輩,也不跟你碎嘴,你對我不客氣?我沒叫你好看,你倒要對我不客氣?"

寧馨兒一張臉變得如白紙一般,她狠狠的說:"喬老,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她轉身,拂袖而去。

我心頭一陣涼。

她動氣了。

寧馨兒聲音中的委曲、憤怒、仇恨,猶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這下子你糟了,"我說,"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麼樣?我怕誰來著?三十五年前我喬某人憑兩萬五千元港幣起家至今,我怕誰?"爹猶夷然地對牢寧馨兒背影大聲說。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視,你別託大了。"

"你這個忤逆於,都是為了你,你還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為我不敢與你脫離關係?"

"你不該當眾侮辱女人家。"

"這種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

我獃獃的看著父親,"你老了,爹。"

婀娜奔過來,"喬,什麼事?寧馨兒跑掉了——咦,喬伯伯——"

她怔住。

"我來押喬穆回去。"老爹說,"下午三點我在肯尼迪機場等你。"他指著我說。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來,"婀娜,阿馨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走了誰主持大局?"

爹皺起眉頭:"這又是誰?"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罵:"一筆糊塗賬。"他轉身走了。

婀娜問:"這是怎麼回事?"

"老頭失心瘋,"我恨恨說,"把寧馨兒當作是采陽補陰的女妖,當眾給她沒臉。"

阿琅"唉呀"一聲,"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阿馨最恨別人視她如不正經女人,這次糟了。"她變色。

"喬老先生怎麼如此衝動?"婀娜問。

阿琅呆了一會兒說:"阿馨是天崩於前不動於色的那種人,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她動氣,一動氣非同小可。"

我心頭涼颼颼的,"她會怎麼樣?"我問。

婀娜與阿琅面面相覷。

婀娜說:"喬老先生小覷了慕容氏的影響力。"她跌足。

"她一個女人,她能怎麼樣?"我緊張的問。

阿琅看著我,圓眼睛有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後台去了,表演快正式開始了。"她竟忘恩負義地離我而去。

婀娜嘆口氣說:"血濃於水,信焉,兩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緊關頭,你仍然關心他。"

我抓著婀娜的手,"你說我該怎麼辦?"

"跟你父親回去吧。"婀娜說,"解鈴還是系鈴人,我不信寧馨兒為著幾句氣話就被得罪了。"

"她是一個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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