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機票,馬上拖著行李到機場,訂的是她們同一架飛機。
婀娜帶著兩大箱衣裳,都是所謂"東方吉卜賽"款式,慕容琅做台柱,她們兩人與寧馨兒都坐頭等機艙。
婀娜存心與我過不去,我走上去與她說句話,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趕了下來。
她罵我:"你瞞得了慕容琅,瞞不了我。"
但是我並沒有蓄意要瞞什麼人,我那司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見。
坐三等艙的滋味不好受,三個人一排座位,我左邊近窗口的是一個勢利的女孩子,裝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態,動輒翻白眼,一小時上三次廁所,叫我讓路。右邊坐一個老鄉,胸前懸一個牌子說:"不諳英語移民",我得事事照顧他,幫他填表,幫他叫茶……他就會咧開嘴巴笑,黑漆漆面孔,不像是文明社會裡產品,也不知道到了紐約打算幹什麼,總有辦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連阿琅在西藏都過了那麼久。不過她有敏敏哲特兒。
敏敏哲特兒這土包子財雄勢大,罩得住,阿琅大抵也沒吃什麼苦,仍然那麼細皮肉肉、天真可愛的……真是,美麗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時的飛機坐得我脊椎都斷了開來,腿部關節全腫成一團,以後坐長途飛機,非買卧鋪不可,除非人類進化得可以將身體折成一疊,否則這種旅程絕不人道。
飛機降落紐約的時候,我追上去問阿琅:"訂了酒店沒有?"
婀娜搶白;"誰還包你吃住?"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窮追猛打,我板起了臉,低聲說:"我不是跟你說話,用不著你來答我,你自己尊重一點。"
婀娜面孔發綠,頓時避了開去。
琅責備我,"你不該這樣說話的。"
我很得意,"我這次跟了來紐約,與她完全無關,何必要她看不過眼?"
阿琅不語。
"住華道夫嗎?"我問,"我身邊沒有那麼多錢。"
"不,住寧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羅拔烈福樓上。"
"我能搬進來嗎?"
"當然可以,喬穆,這還用問嗎?我會為你做一切事。"阿琅抬起臉,懇切的說。
我微笑,報恩的時間到了。
對於婀娜,我只有痛快,她終於停止了那冷嘲熱諷。
洋司機開著林肯來接我們,寧馨兒從頭到尾保持那種冷冰冰的溫文,不發一言。
一行四人到達公寓。
房子的式樣間隔與陳設幾乎與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樣,太懂得享受了,這樣子來到異鄉也絲毫沒有做異客的感覺,妙不可言。
我們各被安排在套房裡,阿琅淋了浴就來找我。她悄悄對我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我在拭抹相機,"不要客氣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沒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給寧馨兒轉交出版社。"
"好極了,那麼你可以專心為我拍照了。"她喜悅。
"阿琅,我住在這裡,全憑你的關係,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話,婀娜這種小人就會盡情乘機欺壓我,明白嗎?"
"喬穆,我也不准你欺侮婀娜。"琅說。
"天真的慕容琅,純情的慕容琅,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拋棄她,我又不是她的愛人,這輩子也報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兒。"
阿琅靦腆地笑,她笑得那麼奇怪,那麼美麗,像天上忽然出現一道彩虹般的艷麗,我衷心地欣賞她這股單純的美,沒料到誤會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劇。
然後她離開了我的房間,還替我掩上了門。
寧馨兒訂了檯子,我們在紐約的福臨門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闆娘都親自解釋菜的來龍去脈,豬腳燒獅子頭叫"豬八戒踢球"諸如此類,生花妙舌,我聽得胃口好起來,吃了三碗大飯。
因為實在氣婀娜,只當她不存在,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實際上眼睛插著一枚釘子。
婀娜平時是個八面玲瓏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對我,卻向刺蝟學習,有事沒事都刺我幾下,實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勢反擊。
寧穿件黑色的絲旗袍,一副獨粒頭鑽石耳環,淡妝,配一黑鯨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襯得她臉若芙蓉,色如春曉。
一邊阿琅頂著頭鬈髮,圓眼睛圓嘴唇圓鼻頭,可愛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國人嘖嘖稱奇。就算是我的敵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過了,直發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飄飄然起來,此刻除出韋小寶,誰還像我似威風,男人有這一剎那,雖死無憾,坐在三等機艙受的鳥氣,自然消失無蹤。
慕容氏在紐約的排場與在香港處一模一樣,平凡處特見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與阿琅到中央公園去跑步,我睡得很晚,呻吟著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門時是十一點了。
寧馨兒在會客,臉色凝重地對牢一個年輕男人。
她已換過一套銀灰色的便裝,頭髮梳一條肥的辮子。
如果沒有外客,也許我會鼓起勇氣伸手拉一拉那條可愛的辮子。
既然有客人,我決定躲在屏風後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說:"……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沒意見,雖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們在一起的。"
我原本以為是普通的客人,沒想到談話內容這麼私秘,這時候也知道不該偷聽下去,己來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關寧馨兒的事,我的雙腳不聽命令,釘牢在地板上,決意偷聽。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為卑鄙,因此作賊心虛,一顆心突突的跳起來的。
那個男客說:"我始終不能夠控制我自己,見不到你又好一點,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聲音無限的落寞與凄酸,我聽得呆了,非常震動,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大的愛之創傷,根本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是誰?寧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寧馨兒不會有這樣的男朋友,她對男人的要求不只這麼樣。
我竊竊的聽下去。
寧溫和的說:"我倆都老了,你還提著以前的事作什麼?"
那男人說:"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記你。"
寧馨兒有點動氣,"你盡說這些瘋話幹什麼?"
他隔了一會兒說:"對不起。"
我納罕,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你說笑扯淡,也要有個分寸,不看我面子,也要想想你爹對你們的好處,我生日,你送兩盆有毒的花來,你要喻古諷今,我是無所謂,叫琅看著,算是什麼呢?"
我忽然靈光一現,明白起來,啊,這是慕容珏!
呵,可憐苦惱的人,他愛上了他的繼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只見他低著頭,良久不出聲。
客廳的光線很暗,外頭下著雨,壞天氣,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珏秀美的輪廓,他長得與慕容琅幾乎一模一樣,兩個人直如雙生兒般。
他輕輕說:"我見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樣。"
寧馨兒啼笑皆非,"我有毒的嗎?"
慕容珏不響。
又隔了一會兒,她說:"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過身那一年,已經謝了。"
慕容珏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發出閃爍的光輝,像是在說:花謝?你?不可能。
寧馨兒問:"孩子們都好吧。"
"很好。"
"頑皮嗎?"
"不在話下。"
"也該讓我見見。"
慕容珏冷笑,"叫你什麼?怎麼稱呼?奶奶?"
寧馨兒嘆口氣,站起來,"你是不會原宥我的了。"
慕容珏別轉了臉。
寧馨兒站起來,"今天晚上,你來不來?"
"再看吧。"
"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呢?"寧馨兒輕輕責問。
"我先走了。"慕容珏有種僵持的固執。
寧馨兒的孩子氣被他激發出來,"你始終認為我是曼陀羅?"她問道。
慕容珏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寧馨兒取過一件貂皮,跟隨他身後。
"我送你。"她說。
他倆出去了,女傭進來收拾茶具。
我緩緩坐下。思想他們兩人的恩怨。
忽然之間門鈴響了,我跟傭人說:"去開門,夫人回來了。"
門一打開——
好傢夥,諸位看官,你道來者是誰?觸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與一蓬大鬍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兒進來了。
我連忙後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麼兇器來。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見到我如見到親人一般,"喬兄,你在這裡?慕容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