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仍然住家中,她的房間亂成一片,我找不到一角整齊的地方可以坐下。
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釋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自從……
我躺在一張柔軟的沙發里,她穿過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與琅混得這麼熟了,啊另一個婀娜,我有這個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兄弟般。
寧馨兒呢,她在哪裡?為什麼不過來瞧瞧我們?她到底是一個貴婦——掘金女郎——慕容精忠分子——苦寡婦,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面目又是什麼樣子的?
我大聲問:"阿馨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來,她就站在我的身邊。
曹操到了。
琅說:"他對你最有興趣。"眼睛看著阿馨。
寧馨兒穿一件白色襯衫,一條舊的粗布褲,足踏軟底芭蕾舞鞋,這樣普通的衣飾,在她身上,變得熨貼無比,大方高貴,一點也不平庸,現在這樣子跟昨天在電視上看見她,又完全不一樣。
她把琅凌亂的衣服撥開一邊坐下,問琅:"工作如何?還高興嗎?"
"非常辛苦,非常快樂,被攝影師罵得狗血淋頭,然而我想一切還是值得的,我現在做人略有目標。"
她繼母閑閑說:"流浪了五年,並沒有尋找到目標嗎?"
琅不響。
寧馨兒嘆口氣,"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琅賠笑:"你口氣益發像個母親了。"
這兩個年輕女人的關係是這麼特別,我詫異極了,深覺有趣。
寧跟著說:"你要是喜歡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尋個位置,慕容家再沒落,比起那些暴發戶又還勝幾籌。"
琅說:"你為什麼不改嫁呢,盡坐在慕容家嚕嗦。"
"我改嫁?這一輩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頭一塊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礙你什麼?我又不是你生的。"
"為你好。"
"我為的也是你好。"
我覺得這對白簡直精彩絕倫。
終於寧馨兒說:"好了好了,只要你高興。"
"你呢?"琅問。
"我什麼?"
"你高興嗎?"琅加一句。
"我?"寧馨兒抬起了頭。
"你為慕容家,也精疲力盡了,也該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寧勉強的笑,"你這個糊塗蛋,倒教起我怎麼過活來了。"她轉頭走。
"你上哪兒去?"
"我與藝術廳的人有事要商談。"
"談啥?"
"你爹收著的那些瓶兒罐兒,總共一千兩百多件,我實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義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賞,也是德政一宗。"寧馨兒說,"你若是不贊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頭:"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寧馨兒嘆口氣,"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極,問琅:"什麼罐子瓶子?"
琅聳聳肩,"我也不清楚,許是古董,沒人承繼爹的興越,不如讓公眾欣賞。"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聲,都說我自家老爹夠闊,看來還不值人家一隻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問。
寧馨兒的臉忽然又冷下來。
"她有司機。"琅取笑我。
我不響了,仍然將自己埋藏在沙發中。
琅問:"你喜歡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嘆口氣,彷彿有感而發。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問。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閃爍。
我不好意思。
"你認為她美?"琅反問我。
"我見過很多美女,"我說,"她的五官並不見得完美,說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後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則被她的財富所吸引,"琅說,"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簡單呀。"我取笑她。
"從來沒有人追求我。"琅沮喪說。
"敏敏哲特兒呢?那個有著大學文憑的酋長,他也夠照吧,聽說尼泊爾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圓大的金剛鑽作眼睛,"我誇張地形容,"而整座屋頂都以黃金鋪成的。"
琅反問我:"然而住在那種地方,又有什麼快樂可言?你試問問阿馨,看看她可快樂?"
"話不是那麼說。"我惋惜地想:他們都是捉到鹿不懂脫角的那種人物,可怨不得人,他們做人沒有嗜好,所以痛苦大,樂趣少。我與婀娜兩人簡直萬事俱備,獨欠東風,那東風偏偏又不與周郎便。
若我們有錢,可以合作拍攝全世界最美麗的攝影集。
光是那一千兩百隻瓶子!一隻碗上的米通花紋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會明白的,一切藝術都要最成熟的經濟情況來支持,而藝術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窮。
我若有鈔票,我還拍鬈頭髮的女人呢,我長長太息一聲。
"你又有什麼感觸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脫的人,喬穆。"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氣,"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弔兒郎當,光為一家婦女雜誌服務,然後省下一點點錢到新加坡旅行之類。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並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與同情,但是父親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麼辦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著自己。
當然,照實說,我不應抱怨,比起在地盤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區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簡直天地不容,但有時縱然金錢與名譽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當年離家出走,大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不欲解釋這個問題。
我跟琅說:"我要回家沖照片了。"
"我晚上來看。"琅興緻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後來一想,難得她找到了寄託,也罷,便點點頭。
不是誇口,我喬穆照相機下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過是花。
我把婀娜請了來看照片。
婀娜認為這些照片應該可以寄到紐約去,"捧紅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補一句,"除波姬小絲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懶洋洋地並不樂觀:"別忘了她已廿六歲。"
"女人的年齡一向最神秘,瞞上十歲也不希奇。"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如何從西藏到尼泊爾去的?"
婀娜說:"喬穆,你什麼都要問問問,查根究底,尼泊爾那批照片已印出來,要不要看分色大樣?"
門鈴一響,是阿琅來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歡呼,更帶來一個好消息。我有廿年沒聽過這樣好的消息了,幾乎令我腦充血。
她說:"馨說,請你替那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冊子留為紀念的。"
開頭我覺得可以與她見面是喜悅,後來見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暈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開,她在美術廳的助手協助下,打開一隻只木箱,也不囑我特別當心,取出一件件藝術品,供我攝影。
我與美術廳的人員讚嘆不已,她卻神色如常,猶如挪動家常碗碟一般。
我與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長石釉都好,其次是龍泉青瓷的瑩潤及泛柔和的青綠或橄欖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蝦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著一隻汝窯粉青圓洗說:"這件倒也罷了,目前普天下僅存的汝窯器約只六十一件,這是其中之一,乾隆說的晨星真可貴,就是指這個了。"
美術廳那幾位高級的幹部頻吞涎沫。
他們問我:"喬先生,你看這次攝影要若干時日?"
"兩個來月。"我答。
他們又小心地端出一隻青白釉印花紋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說:"我先拍那隻八角龍紋水注,它沒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視,不加意見。
她的神情回到老遠老遠,許久許久之前,不可考的時日。坐在這些價值連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個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這些蓮花六瓣碗,菊花紋軍持壺、水莫紋玉壺春瓶,纏枝花紋盞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親自搜集而來……
而事實並不如此,這些都是她先夫剩給她的,打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則這些東西不會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請了當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劃版面,有錢好辦事。
她是那種有錢得已經看不出有錢的女人,從不刻意裝扮,時髦而不誇張,永遠穿素色的衣裳,琅說過:"爹去世後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