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滿心以為至少是金碧輝煌的獨門獨戶洋房,卻是再普通沒有的大廈公寓,連大門鐵閘都是最普通的一種。為什麼不是余氏古堡那樣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說的題材了。

我伸手去按鈴,女佣人來替我開門。

進到屋子,才略為看到一點的氣派。

公寓起碼是四幢打通的,並沒有刻意裝修,長窗面海,風景怡人,地方很寬闊,半新舊傢具,放置得很隨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樣,凌亂中明顯地看到主人生活習慣,這是一幢活生生住著人的房子,不是電影布景。

女佣人囑我坐,遞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龍井,淡綠色嫩葉清香撲鼻,盛茶的是一隻宜興舊茶盅。我詫異了。

爹爹老說媽媽不懂享受,身家全掛在身上,看來年輕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見真功夫。像露台上停著的一輛"銀豹"腳踏車,沒想到真有人肯花兩千多美金買一輛腳車,又不能招搖,簡直如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隨而落在客廳中的幾張字畫上,暗暗吃驚,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女佣人跟我說:"太太請你到圖畫室。"

我跟她走入內堂,光線漸漸暗下,別有洞天。

圖畫室中有一架鑲螺甸的小風琴,一張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絲絨沙發,一張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隻水晶碟子,裡面浸滿了一朵朵的白蘭花,香氣襲人。牆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牆上化開,我看得呆了。

這樣"普通"的幾件常見的傢具,"無意"地擱在一起,竟有如此驚人的效果。室內很大,有很多的空間,大方怡人。

我靠牆坐了下來,對牢小露台外一隻藍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張望,卻是茂盛的水草內映著十來對金魚,其中一條水泡嗒嗒的浮上來,以為有熟人來餵食物。

我回到牆角坐下。

這裡是這麼恬靜,完全與世無爭,城市之聲遠遠傳來,交通聲、修路聲、叫賣聲,但卻完全與這屋子裡的人沒有關係,這裡的一切都已經停頓了。

"久候了。"

我轉過頭去,看見慕容太太,連忙要自地上爬起來。

"你請便,"她說,"不要緊。"

我於是又坐下。

"喬先生,阿琅本來要見你,但是她乍聞父母去世的消息,有點不好過,故此由我與你說話,也是一樣。"她的談吐比她年紀大得多。

"什麼事呢,如果我幫得上忙,我會努力。"

"謝謝你把阿琅送回來,當年他父親懸過賞,為了盡一點心意,我現在把這筆款項交給你。"

她手中拿著一隻黃紙袋。

我詫異,"如果紙袋中盛著的全是一千元鈔票,可真是一筆巨款,足夠買一輛勞斯萊斯跑車,但我不能接受,這太像綁票的贖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來沒有不笑的時候好看,因笑容牽動,精緻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雙眼睛眯在一起,與我看慣的冰冷有太大的對比,這雙眼睛充滿了媚態,真能夠使男人神魂顛倒。

她的頭髮仍然攏在腦後梳一隻墮髻,一襲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無汗,身上並無首飾。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很欣賞你,喬先生,你有真性情。"

"謝謝你。"

"你把這筆款項收下吧,這是先夫的意思。"她說。

"可是我並沒有到處去把阿琅找回來呀。"心中一邊盤算著可以買多少部萊加與哈蘇,我的面孔發赤。

"照阿琅對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說,"我替你存入戶口罷。"

我忸怩地說:"我沒有戶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無限俏皮。

我終於收下了錢。

我老老實實地說:"看來沒我的事了,我想我該走了。"

她點點頭。

我被她送到門口,我說:"你們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認我們生活得很舒適。"她很客氣。

我說:"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每個人對於舒適的觀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賺錢,汗流浹背,別人看他個苦,他自己挺滿足。也有小家庭主婦,這裡掃掃,那裡抹抹,樂趣無窮,並不覺得悶氣。

幸福有什麼標準呢,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走到客廳,阿琅叫住我,"喬——"

我轉頭,她已重新打扮過了,長發修剪到齊肩,穿一身運動裝,神情很倦,臉上只抹一層潤膚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趨向前,"阿琅,你也不必傷感,從來歲月不饒人,年事老了總要去的。"

阿琅眼睛閃著淚光,楚楚動人,並不言語。我看得出她有許多內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說:"阿琅認為父母的逝世與她有直接關係。"

"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說,"將來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語。

她年輕的繼母輕輕地說:"要不要出去跟喬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裡無益的。"

阿琅還是低著頭。

"對呀,"我附和她打蛇隨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樓,她很沮喪。

我責備她,"你離家出走那一日,就該知道回家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難道失去了女兒,他們還能照常吃喝玩樂不成?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責備。"但是,當時一股濁氣湧上心頭,逼得我離家出走……"

"為了什麼?"我問。

她不肯說。

我冷笑一聲,"為了一個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為感情,還為了什麼?

"喬,你沒有失過戀吧?"她有點生氣。

"沒有,"我笑,"我尚未戀愛過。"

"你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我沒有死掉已屬萬幸。"這樣激烈的話由溫婉的人說出來,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我們在世上有許多責任,我們不只為感情活著。"

她更加落寞,頭越垂越低。

"過去的事算了,你不愛提,我也不會問,將來呢?你要是情願自怨自艾地坐在豪華住宅里悲秋,誰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麼呢?"她彷徨地問,"我不能到寫字樓去找一份秘書工作呀。"

我既好氣又好笑,"為什麼不能?"

"我不會打字速記。"她簡單的說。

我笑出來。阿琅的天真。

我到銀行去將款項存好,帶著阿琅去選看照相機,因發了一筆小財,非常意氣風發。

我跟阿琅說:"你看婀娜,她多能幹,一個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頁的雜誌,管十多個職員,還打算寫一本小說,天天忙得透不過氣來,雜誌去印刷房的時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紀錄,真不容易啊,她對這社會有參預,所以她有滿足感。你有什麼?這不是錢的問題,坐在家久了就坐懶了。"

阿琅讓我罵得狗血淋頭,暫時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紹如何?"我試探她。

"我能做什麼?"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兒,你長得那麼漂亮。"

"不大好吧?"她猶豫。

"有什麼不好?"我又生氣,"職業無分貴賤,總比在西藏流浪好一點。"

"你怎麼老損我。"阿琅可憐巴巴的。

"我為什麼不損你?世人都把你寵壞了。"我說,"你覺得我說得沒道理嗎?若不是那名族長拿著彎刀逼你嫁他為妾,你還在尼泊爾不事生產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來。

我把她罵哭了。

我遞手帕給她抹眼淚。

她嗚咽著說:"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見到你。"

"哭寶寶。"我咕噥,"哭出來心裡寬敞點。"

她伏在咖啡廳的茶座上哭了許久時間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乾面孔,卻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來見一見婀娜,看她能介紹什麼工作給你消磨時間——最好是不必動腦筋的那種,噯?"我拍拍她的頭,"明天下午三點,我在樓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門口,看著她進去。

晚上見了婀娜,她卻大發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將寫字檯上所有紙張都掃到地上。

她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杏眼圓睜,拉扁了嘴唇,整張臉都歪了,為了這樣的小事!女人的潛質真不容忽視,我整個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錯了什麼?只要你願意,她可以成為《婀娜》雜誌的基本模特兒,我不是替你約了她明天下午出來嗎?"

她吼叫:"那是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錢,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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