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辭冰雪為卿熱 第二節

那笑容在慘白的路燈的映照下,頗有些凄涼。葉茹拖著他往樓里走,像哄孩子一樣柔聲道:「別鬧了,聽話。」

「聽話?我很聽話的,從小到大都很聽話,聽話的結果就是,你想要的得不到,你想留的留不住,你已經有的,還被搶走!」

林宇凡搖頭晃腦,進了電梯就開始唱歌:「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今天是平安夜啊,你知道嗎?我曾經最好的兄弟,今天親自開著飛機,帶著他心愛的女孩,去北京,去過她夢想中的白色聖誕……白色聖誕,呃,白色聖誕……她以前也和我說過,可我,我沒能帶她去看雪,只送了她一盒巧克力……她吃光了,卻不知道,那每一粒,都是我親手做的,是我能給她的,最好的……」

果然酒精能讓人壓抑的情緒爆發,葉茹吃力地扶著他,她對他並不是十分了解,可是,她能理解他說的這些。這個男人,於她有一種別樣的魔力,說不清是憐惜,還是吸引,抑或是,有些痛,她與他感同身受。好不容易進了門,葉茹想扶林宇凡去卧室,卻被他用力甩脫,只得轉身進了廚房,打開櫥櫃。

蜂蜜瓶還放在原來的位置,葉茹沖了一杯蜂蜜水,想了想,又打開冰箱,取出一些冰塊,用條薄毛巾包了。剛走到客廳,就聽見卧室里傳來重物摔下去的響聲,未及多想,連忙快步衝進去。

卧室的落地窗帘拉開了,一邊是陽台,一邊是浴室,門虛掩著。葉茹敲了敲門:「林先生,你怎麼樣?」

「我沒事。」林宇凡悶聲應了一句,卻繼續傳來乒乒乓乓物體落地的聲響。葉茹猶豫了一下,伸手推開了浴室門。浴室有一整面的玻璃幕牆,上面本來掛著百葉簾,此時帘子連同上面的窗帘盒都被扯脫了半邊,斜斜地掛著。林宇凡已脫了上衣,只穿長褲,半跪在浴缸里。水龍頭還沒打開,沐浴液、洗髮水等瓶瓶罐罐散落在他腳邊。「你怎麼進來了?你有偷看男人洗澡的習慣嗎?」林宇凡扭頭,伸長手臂扯著百葉簾,撇撇嘴,「好久沒用了,怎麼一拉就斷了……」他的手臂修長,葉茹一眼就看見他手腕上有一道疤,心頭不由得一緊。橫貫橈動脈的疤痕,從新鮮程度看,不會超過兩個月。這疤痕,她再熟悉不過了!那是要經歷怎樣的絕望,才會留下這道疤?她抬腿跨進浴缸,手指輕輕撫上那道傷疤。林宇凡的手一縮避開她,猛地將整個手掌按在玻璃牆上,另一隻手徒勞地仍扯著百葉簾的繩子,拉了好幾下,才澀聲道:「那邊,是大海,到了午夜,星光、月光,很美……」葉茹按上他的手背,不忍地道:「今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什麼都沒有。」

「不,還有個燈塔,你看見了嗎?有個燈塔,無論多黑的夜,哪怕海面上起大霧,燈塔的光都會一直照過來,一直照過來……」他越說聲音越低,頭緩緩垂下,有溫熱的液體,一點點沁濕了葉茹的手背,一直濕到了她的心裡。

海面上什麼都沒有,這裡不是碼頭,甚至連一艘船都沒有,只有無邊無際的黑茫茫,一直延伸至海平面那頭。

葉茹心中嘆息一聲,卻在一眨眼間,看見隱約的一點星光,衝破了濃厚的黑幕。她睜大了眼睛,只見那一點星光閃爍著,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一點變成了三點。

不,那不是星星,左紅、右綠、尾白——那是,飛機的航行燈!

難道從這裡能看到機場?差不多有二十公里遠呢。葉茹極目望去,只見海岸線在右前方緩緩拐了個彎,沿著濱海大道,岸邊建築物鱗次櫛比。雖已是午夜,卻依然燈光點點,繁華滿目,再遠,就看不清了。

葉茹只想了一下就明白了,虹川機場就在那一邊,鋼架結構的三層航站主樓,巨大的玻璃幕牆徹夜映射著七彩流光,彷彿一座迷離的水晶宮。四通八達的廊橋伸向遠方,簇擁著直衝雲霄、一百零八米高的塔台,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即便機場航班結束,塔台的燈光也永不熄滅,彷彿一座巨大的燈塔,給迷途的旅人照亮歸家的路。

葉茹不由得想起那個晴朗的清晨,航站樓前機長聶卓揚主動去打招呼的那個穿著空管制服的女孩;還有那個悶熱午後的機艙里,女孩坐在林宇凡身邊默默流下的淚水和聶卓揚深深的目光;以及那個同樣沒有星星的夜晚,就在這卧室的門口,女孩驚詫憤怒的目光……

葉茹嘆了口氣:「你愛她嗎?」

林宇凡一震,抬起頭,把臉頰貼在了冰涼的玻璃幕牆上,良久,才澀聲道:「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註定不會屬於我。越是美好的,我就越留不住。這,是我的宿命!」

葉茹嘆了口氣,抬手輕輕按在他的發頂,帶著憐惜,聲音中充滿了感慨:「沒有誰的人生是完美的,很多時候,我們要學會忍受生命的殘缺。」

「殘缺?」林宇凡嗤笑,「女人失婚也算是殘缺嗎?」

「原來你也知道。」葉茹自嘲地淡淡一笑,「他捲走了與我父親合夥做生意的所有錢,然後失蹤了。債主上門,父親一病不起,母親一把年紀,不得不給人做護工賺錢還債。一個女人,五年婚姻,被丈夫背叛和出賣,還連累老父老母陷入如此境地,當時我差一點就挺不過來了!」

葉茹抓著林宇凡的手,掰開他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那裡有一隻腕錶,並非一般女士手錶的精緻小巧,而是很新潮的款式,有著寬寬的真皮錶帶。

葉茹牽引著他修長的手指,一點點解開錶帶。

林宇凡的指尖一頓。那下面,在滑如凝脂的皮膚上,有一條細細的疤痕,雖然很淺,可他知道那代表著什麼。

「我用了那個男人留下的剃鬚刀片,我以為一切都會結束,誰知等我醒來,傷口竟已經凝結了。當時看見母親又驚又怕的樣子,我真慶幸自己沒有死成。」葉茹的手握上林宇凡的手腕,「後來我才知道,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割斷橈動脈。你,怎麼就那麼狠,忍心讓你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父母?」林宇凡輕笑一聲,搖頭,「想聽我的故事嗎?我家在離濱海不遠的一個小鎮,我父母都是教師,雖然不富裕,可我們一家三口很幸福。但這一切在我小學五年級的一個雨夜終結了,父親被車撞倒……」

林宇凡說到這裡,緊緊地攥起拳頭:「如果不是肇事司機逃逸,父親是有救的!母親病倒了,沒辦法再走上講台。父親最後的搶救費還欠下好大一筆債,由於找不到肇事司機,得不到賠償,我們的生活一度陷入困境。就在那一年春節過後,家裡來了個叔叔,他說他是父親的老同學,他把我們母子倆接到濱海,給母親治病,資助我讀書,還說……」

林宇凡閉了閉眼,聲音中帶上了一絲顫抖:「他說他會把我當兒子一樣對待。我一直以為,他是我們母子倆的恩人,直到我母親臨去世前告訴我,他其實是……」

林宇凡說不下去了,攥著百葉簾的手背越緊,甚至爆出了青筋。

葉茹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過去了,都過去了……」

「過去了?」林宇凡苦笑,「那為什麼我又會遇上一場車禍?這就是命嗎?」

「不。」葉茹搖頭,「我從來不信命。你現在不是已經站起來了嗎?將來你一定能夠甩掉這副拐杖的!」

「我也不信命。」林宇凡長嘆一聲,又看向窗外,「我第一次見到瀟瀟,是在高一的夏天。我們幾個同學在阿卓家打牌,阿卓輸了,出去買東西,過了好久,卻帶了個淋得像落湯雞一樣的女孩回來,說是他的鄰居。可他當時臉紅了,他平時在學校和女生們打鬧,從來不會臉紅的,所以被我們取笑了好一通。

「轉年瀟瀟真的考進來了,開學第一天,他鬼鬼祟祟地拿了根釘子,把她的自行車胎戳漏了,然後得意揚揚地跟我說,等著放學後瀟瀟主動來找他幫忙。誰知下午自修課他調皮搗蛋被老師留堂了。我一來是好奇,二來也想著她一個女孩子,第一天到一中上學,人生地不熟的,就想過去幫幫她。隔了一年多,我還認得她,可她已經完全不記得見過我了。」

林宇凡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無論如何,我們就這麼算是認識了。阿卓還是小孩子心性,總是一有機會就捉弄她。她每次都一副委委屈屈要哭不哭的樣子,可又不見得有多生氣。在球場邊追逐阿卓的目光,還是那麼亮亮的。每當她那麼看著阿卓的時候,我的心裡就不舒服,就想,為什麼沒有人那麼看著我呢?默默的、深深的、溫暖的,只有媽媽想起爸爸的時候,才會那麼看著我……」

「後來我明白了,那種感覺是嫉妒。阿卓總是那麼陽光、開朗、熱情,他可以對一個人無條件地好。而我,學習再好,也還是不如他受歡迎,做什麼事都患得患失,總也放不開。

「那一年濱海一中的迎新會正趕上中秋節,籃球場上拉起繩子,掛滿了一排排的燈謎,還有對聯、詩詞接龍擂台賽。阿卓拿了張條子來問我,那上面字體清秀地寫著一行詩:『山有木兮木有枝』。我一看就知道是哪個女孩子含蓄地向他表白呢,阿卓那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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