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年蹤跡十年心 第二節

當年的這些事情都是聶卓揚長大後才陸陸續續從外公那裡得知的。他四歲前是在雲南老家由奶奶照顧的,只有些模糊的記憶,那時父母家是筒子樓里的單間,廚房廁所都是公用的。上幼兒園時他回了濱海,家裡已經搬到兩居室了,等到他小學三年級時,更是換成了現在這套三室兩廳寬敞明亮的電梯樓。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父母平時都忙,一個總在天上飛,一個總在各地演出,他都已經習慣了。可那一年,母親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父親卻越來越少。然後他們就開始不停地吵架,甚至摔東西。

素來美麗優雅的母親表情猙獰,瘋子一般撲過去,在父親的臉上留下長長的幾道血痕。父親不還手,沉著臉一言不發,拿起他的制服和帽子,摔門而去,只留下癱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的母親和躲在房門後又驚又怕的他。

那一年他正上小學三年級,無心學習,總是抄唐瀟瀟的作業。

那一年他的零花錢大多都用在偷偷地買碗買杯子上了。

天真的他幻想著只要碗櫥還是滿滿的,他們這個家就不會散。他甚至把父親隨口的一句話當了真,以為只要自己考了一百分,父親就不會和母親離婚……

可還是到了那個令他畢生難忘的雨夜。父親不在家,母親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大半夜開車去「捉姦」。終於,在暴雨滂沱中,人和車子一起失控了。

車子爆炸起火,成了一堆廢鐵,人總算救了回來,但只剩下半條命:雙腿骨折,肋骨斷了四根,大面積燒傷,還有若干後遺症,將在她有生之年不停地折磨她的身體和心靈。

天鵝折翼,再也飛不起來了。聶舒嵐同時失去了她熱愛的事業和愛情。

聶卓揚記得那天他走進病房,看見母親正抓著外公的手,泣不成聲:「爸爸,我好後悔,後悔當初沒聽你的話……」

無論當年父女有過怎樣的矛盾,畢竟是自己捧在手心養大的女兒,聶敬恆老淚縱橫,咬牙道:「嵐嵐,你放心,我會讓他再也開不了飛機,我會讓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生不如死!」

他看到母親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掃過,然後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沒有了淚,只剩下蒼白的空洞,彷彿無底的深淵。她開口,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阿卓,你先出去。」他乖乖地退出病房,然後把耳朵貼上門縫。他聽見母親從牙縫裡緩緩擠出一個「不」字:「不,我要他一輩子都留在我身邊……」那聲音中透出的狠絕和森森寒氣彷彿穿透門縫湧出來,讓年少的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卓揚——」背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帶著些小心翼翼。他回過頭,看見父親正站在身後。那個一直被他仰望的高大英俊的男人眼眶青黑、胡楂滿腮,一向挺拔的背脊竟也有些佝僂了。短短几日像是老了十幾歲,以往的意氣風發不剩半分。

母親一直不肯見父親,他便也假裝沒聽見,揚起頭向前走。「卓揚!」卓其遠拉住他的手,「我是你爸爸!」

「你不是!」他用力甩,卻怎麼也甩不開那隻手,寬厚而有力的大手,曾經把他舉到肩頭,曾經手把手教會他許多事。他咬了咬嘴唇,大聲喊,「你以後都不是我爸爸了!」這是個叛徒!背叛了家庭,還害媽媽差點沒命!可媽媽為什麼還要留下他?小小的他想不通,只有狠狠地瞪過去,眼睛通紅。

「卓揚,你還太小,有些事,你不懂。」卓其遠鬆開了手,整個人彷彿被抽去了筋骨似的委頓下去,緩緩捂住臉,聲音中有說不出的疲憊、內疚和悲傷,「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似乎看到有什麼晶瑩的東西從父親的指縫間流淌出來,他鄙夷地哼了一聲,轉身大步離去。父親沒再提起離婚的事,可他也沒再叫過那男人一聲「爸爸」。一個月後,卓其遠從星航辭職。三個月後,聶舒嵐出院,他們全家搬離了民航小區,他也轉了學。半年後,捷遠航空成立。

他似乎還是原來的他,一個調皮搗蛋、愛惡作劇、笑起來陽光中透著些壞壞的小男生。可那年的期末考試,他從末等生躍居全班第一,驚掉了所有人的眼球。

次年,他跳了一級。

下一年,他考入了全市最好的中學濱海一中。

從此他成為所有後進生的榜樣,也成了民航小學永遠的神話。只有他自己知道,什麼才是他的動力。他要快點長大,他要超越那個男人的一切!

「好了,好了,手酸了吧?」聶舒嵐的話打斷了聶卓揚的回憶。聶卓揚給母親掖好被角,又扶她半坐起來按肩膀:「我這手法夠專業吧?」

「比專業的還好!」聶舒嵐舒心地微笑著,「還是兒子對我最好,就怕以後娶了媳婦忘了娘……」聶卓揚撇撇嘴:「媽你瞎擔心什麼呢?娶了媳婦,你應該是多了個女兒!」

「難啊。」聶舒嵐感嘆,「現在的女孩子都被嬌慣壞了,明理又孝順的打著燈籠都難找。像小碧那樣我看著長大,知根知底性情又好的女孩子太少見了……」

「您那麼喜歡她,收她做乾女兒得了。」聶卓揚打斷她的話。聶舒嵐扭頭瞥了他一眼:「我倒是真想呢,可你忘了你外公當年的話嗎?要收她做孫媳婦兒的。」聶卓揚繼續按摩,頭也不抬地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只是外公和魏家爺爺酒後的玩笑話而已。」

「孩子們不當真,大人們可都當真呢。」聶舒嵐又看他一眼,「阿卓,你最近忙什麼呢?聽說總往塔台那邊跑?」聶卓揚手下一頓:「我是去給空管講課、開研討會。跟他們搞好關係,總沒錯的。」

「那也是,飛行員要聽管制員指揮,航空公司,也要靠空管局批准航線。」聶舒嵐邊說邊觀察聶卓揚的反應。聶卓揚聽到這話並不意外,神情不喜無怒,只扶她重新躺好,淡淡地道:「您好好休息,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走到沙發邊,撿起了那本小說。白先勇的《謫仙記》,其實並不算通俗意義上的言情小說,講述民國太子黨幾個貴族女子從繁榮走向衰敗的天鵝絕唱。聶卓揚隨手翻了翻後面幾頁,看到是悲劇結局,就又把書扔回到沙發上:「別看這個了,看電視吧。最近有幾檔新出的綜藝節目都挺火的。」房間里響起歡快的歌聲和此起彼伏的掌聲與笑聲,聶舒嵐目光陰晴不定地看著關上的房門,緩緩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唐瀟瀟每一次上班,都會有一束玫瑰花在靜靜地等待著她。只是聶卓揚的車子不再出現,而且他似乎很忙,休息的日子也不在民航小區。唐瀟瀟也忙,專心準備第二輪的競賽。

進入十二月,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就在陳凌升任副局長的任命正式下來的那一天,針對捷航事件的調查也有了結果。事件定性為機組人為責任,對當事機長暫扣駕照三個月,副機長暫扣駕照一個月,並建議捷航公司加強機組資源管理工作,提高機組特情處置能力。

對於旅客擅自進入停機坪並衝擊跑道事件的調查和處理,唐瀟瀟只注意到了最後一條:鑒於捷航公司對航班長時間延誤處置不當,管理混亂,暫停捷遠航空公司「濱海—濟南—大連」的航線經營權。

這條航線可是僅次於「北京—濱海」航線的熱門航線,看來捷航這次真的遇到麻煩了。唐瀟瀟有些擔憂地關閉了辦公網頁面,想了片刻,看向窗外。北風呼嘯,這天氣,可真不適合頂樓燒烤啊,還是去椰林海鮮城吃碳燒生蚝比較合適。唐瀟瀟訂了個小包間,聶卓揚爽快應約,七點半準時推門進來,挾著一股冷風。他還是那麼神采飛揚,嘴角勾著淡淡的笑,一雙眼睛又黑又亮。「聶機長,小半月不見,你又帥了啊。」唐瀟瀟笑嘻嘻地打招呼。「小辣椒,小半月不見,你這是嘴巴吃了糖還是抹了蜜啊?」聶卓揚利索地脫下外套坐下,眼珠一轉,「哦,我知道了,你進決賽了?」

「被刷下來啦。唉,如果能進決賽,剛好平安夜能在北京過,說不定還會下雪呢。過一個白色聖誕可是我從小的夢想啊!」唐瀟瀟頗有些遺憾地搖搖頭,但馬上又有些得意地勾起嘴角,「不過對於我這樣一個剛工作兩年多,放單還不到半年的五級管制員,能拿到這樣的成績,我已經非常滿意了!所以……」

「所以你打算怎麼謝我?」聶卓揚笑吟吟地看著她。唐瀟瀟抿唇一笑,伸手招來服務員,吩咐可以上菜了。大盤小碟魚貫而上,不過片刻,桌上就擺滿了各式海鮮。聶卓揚含笑看著唐瀟瀟:「我以為只是來吃碳燒生蚝呢,你下半個月還過不過了?」

「包間最低消費一千二呢,那得吃多少生蚝才夠呀?再說,今天我高興!」

唐瀟瀟夾了一個蒜茸蒸扇貝給他,然後一邊啃著椒鹽蝦一邊抬頭看電視。此刻電視里正在演一部醫療劇,唐瀟瀟看了一會兒,「咯咯」直笑:「瞎編亂造,怎麼可能卡到舌系帶?亂演……」聶卓揚看了一眼電視,也笑了:「你知道舌系帶在哪兒嗎?」

「當然知道啊!」唐瀟瀟扭過頭,沖他張開嘴,翹起舌頭,指了指下面。她的嘴唇粉嫩嫩的,嘟起來成個「O」型,大眼睛眨呀眨的,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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