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燃燒不盡的炎夏 第二節

這裡不少人剛剛都在外面的大廳目睹了事情的經過,但沒注意到角落的兩個人,夜深了又需要聊聊天打起精神,就不約而同把這件事當作談資。

一個女孩子說:「我以前出國留學四年,我男朋友也沒有像他一樣要死要活啊。真是的,拉拉扯扯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卓星月聽見一群不了解前因後果的人針對楊決毫無根據地惡意揣測,忍不住怒斥他們閉嘴。

瘦弱的她再次成為了全場的焦點。

見是她出頭,那個說話的女孩子冷笑一聲:「呵呵。傷他最深的就是你,現在貓哭耗子假慈悲是幾個意思?」她晃晃手裡的綠茶飲料空瓶,丟進一側的垃圾桶里。

今晚怎麼到處都這麼吵?黑衣男人合上書,銳利地看了卓星月一眼,見她單薄的身子氣得渾身發抖卻擋不住眾人的冷言冷語,似是隨意開口道:「還沒開始登機,不如我講個故事吧。」

他的聲音講起故事來很好聽,如同深夜電台的男主播,像海浪一層層拍著海岸的聲音,讓人著了魔一般想永遠聽下去。

「萬仞懸崖上,有兩個人在上面危在旦夕,A快要掉下去了,好在B努力拉著A,可是B也一點點向懸崖下滑去,如果B不鬆手,最後兩個人都會掉下懸崖。於是A就請求B放開自己,懸崖下面有湖,自己會水,B不會游泳。如果兩人一起掉下去了,A可能活下來,B卻會死。但是B不肯放棄,因為他相信自己再努力一把,也許可以把A拉上來。A和B因為不同的決定而爭吵起來,A想撒手,B卻想抓緊,你們認為誰對呢?」

大家都聽得有些入神,絞盡腦汁地想答案。只有卓星月一聽便聽出了弦外之音,震撼之餘莫名感動,明白他是在用這麼一個哲理小故事為自己解圍,很有智慧,也很動人。

她的眼睛升起霧氣,朦朦朧朧地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也許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麼不近人情。

帶頭的女孩子像是為了引起英俊的他的注意,搶先答:「這個問題很難欸。懸崖那麼險峻陡峭,兩個人又筋疲力竭,B很難徒手把A拉上來。雖然若是A撒手掉下去,兩個人都活下來的幾率最大,可是,按B對A不顧生死的愛,B會自責一輩子吧?他會覺得自己沒有盡到保護A的責任,也會覺得A在關鍵時候不相信自己能夠拯救它。我覺得沒有誰對誰錯啊,都是互相深愛,只不過立場不同。」

聽完女孩的回答,黑衣男人突然帶著一絲寒意看過去,指著卓星月說:「她是A,而那個男孩是B。現在,你們還覺得他求她不要離開很可笑嗎?當你不了解別人的處境時,請不要妄作評價。」

當你不了解別人的處境時,請不要妄作評價。

最後一句如暮鼓晨鐘,剛剛議論紛紛的人都靜下來,面面相覷,再看向卓星月都挺不好意思,再看向黑衣男人都多了幾分佩服,道歉的聲音起起落落,之後,大家不敢再叨擾這邊。

世界安靜了,黑衣男人繼續看書,書皮是黑色的,凸起的紋路是一朵花怒放的形狀。

卓星月忐忑不安地悄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和他的事?你知道懸崖代表什麼?懸崖下的湖又代表什麼?」

她確定自己是第一次見這個人,可他怎麼什麼都知道?在這以前,她從未認識這般喜歡黑色,頭髮、衣服、紙巾、書都是黑色,孤獨如謎一般的男人。她已經在心裡給他取了個貼切的綽號——黑先生。

再次被打斷安靜時光,黑先生不悅,已經懶得抬頭看她,翻著書漫不經心地說:「聽好,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你的問題。你實在很麻煩,如果你感謝我,離我遠一點就是最好的回報。」

他回答,剛剛在大廳,他本來不想插手,可是她可憐兮兮地向他求助,他只能幫忙攔住楊決。當她跑遠了,楊決既突不破他的防守,又怕追不回她,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認輸,懇請他讓開,並說出原委:「因為家境懸殊,她是被我家逼走的,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到千里之外打拚受苦,去爭取繼承什麼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姑媽的酒店來彌補差距,我是男人,我可以保護好她!」可他沒有讓開,經歷許多世事,他一眼就看清楊決的虛弱,估計是趁夜從家裡逃出來的,連自保都艱難,何談庇護別人。他只是反問一句:「你保護得了她嗎?」楊決本想逞強答是,但在他看穿一切的目光里,竟然說不出話。

答完,黑先生指一指遠處的空位,不動聲色地提醒她該離他遠點了,希望一切到此為止,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卓星月被戳中傷心事,她背井離鄉,的確是迫不得已。

在幸涼市,楊決的父親楊修身是商界舉足輕重的領軍人物,跺跺腳,一個地方的經濟就要發生天大的變化。而卓星月的母親只是大學西門外擺攤賣蔥油餅的普通婦人,卓父是遇難的建築工人。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根本連較量的資格都沒有。

「這裡是人行道,不準擺攤,你這屬於佔道經營。」

周圍的小販遠遠見到穿藍色制服的城管,早就望風而逃。可是卓媽是烙蔥油餅的攤子,收拾起來很麻煩,她奮力蹬車的時候,被兩個城管正好攔下,沒收擺攤的家當。

市區寸土寸金,卓媽根本租不起門市。為了生活,隔幾天她又起早貪黑地出來擺攤子。但街上好像有專人盯著她一樣,無論是改時間換地方,城管總會第一時間收到舉報消息。

卓媽乾脆想著去小餐館打工,餐館老闆挑剔卓媽的年齡和效率,薪水故意壓得很低,卓媽也甘心接受,但她每到哪家店,哪家店就要開始應付一撥又一撥的突擊檢查和顧客挑事,後來,老闆們都心照不宣地辭退卓媽。

同時,市裡的房東也把她們母女趕出去,因為有人出高價買他的房子,要求馬上過戶,現在的租客自然就不能住了。

流離失所的第一個晚上,兩人在大半夜裡住進五十元一晚的招待所里,看著蟑螂在斑駁的牆壁上肆意地橫行。聽著卓媽時不時嘆氣,卓星月整夜睜著眼睛,眼睛疼痛,卻無法流淚。

她逐漸明白,如果她一意孤行和楊決在一起,將會面對成百上千種無可挑剔的手段,繼續毫不留情地打擊她和她的母親。

這一晚,她深深深呼吸,撥出了此生最不願意聯繫的手機號碼,不是楊修身的號碼,是楊修身身邊的鄧秘書的號碼,她還沒有資格聯繫那個在電視上、報紙上、別人的討論里頻頻出現的藍洋企業一把手。

電話接通後,她直接說了八個字:「如他所願我會離開。」

作出這個選擇,不是因為她懦弱,而是因為她負擔太重。如果她是個孤女,可以任由楊修身的勢力吹來冷風射來箭雨。可是她和卓媽相依為命,她能抵擋百萬傷痛,卻抵不過卓媽一滴無辜的眼淚。

鄧秘書很滿意,問:「你去哪?」不是關心她的去處,只是衡量一下她滾得是否足夠遠。

卓星月深吸一口氣,說出近日收到聯繫甚少的馨姑媽寄來的一封信。來信的大意是她的繼子方君最近在潛水時失蹤了,多半不可能生還。她疾病纏身,丈夫早逝,一個人打理多年積累下的酒店事業力不從心,希望從親戚里找個可靠的人來幫忙。待她過世以後,這個酒店就由那人繼承。

鄧秘書沉吟半晌,誇道:「你是個聰明人,在幸涼沒有你的出頭之日,尋死覓活私奔也毫無用處。不過,小決知道這件事嗎?」

按鄧秘書對楊決的了解,那恐怕又會鬧得雞犬不寧吧?楊家的獨子楊決,單名一個決字,本意是希望他在商場上殺伐果決以繼承龐大的家業,從沒想到遇著喜歡的女孩,他的性子居然這麼烈,從小的精英教育、富貴出生和長輩的殷切希望抵不上卓星月的一個笑容。

卓星月冷笑一聲:「他從哪裡知道?你們禁止我們見面也阻撓我們聯繫。何況,我也不願意讓他知道,因為他一定不會同意。他那麼驕傲,一直覺得此事因他而起,就應該由他了斷。他不會願意我獨自去承受那些未知的挑戰和痛苦。現在,我只問一個問題,請你務必回答我。」

「你可以問,但我不一定回答。你沒有能力和我談條件。」

「楊董事長紆尊降貴做這些折磨我們母女,不覺得不合身份嗎?」

意外地,鄧秘書莞爾一笑。「呵呵,你太高估自己了。他要事纏身,根本不知道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他什麼話也不必說,自然有許多人爭先恐後揣測他的心思幫他去做。你沒辦法指責他,因為他確實不知情,他的手非常乾淨。你要鬧也鬧不起來,因為所有的事都師出有名。記住,永遠不要怪別人無情地打擊你,只怪你有太多弱點讓人有機可趁。如果有一天你無懈可擊,每個人都會敬重你。我言盡於此,你明白了嗎?」

道理很殘忍,但是卓星月由衷地說了聲謝謝。

這世界,有很多人願意對你重複一千遍不切實際的名言警句雞湯,卻很少有人願意把真相血淋淋地剖開給你看,告訴你,生活就是如此殘忍,成王敗寇。

黑先生說的萬仞懸崖,正是卓星月和楊決的身世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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