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清人周濟、劉熙載、陳延焯、譚獻、馮煦、況周頤、王國維、陳洵等論唐宋人詞,語多精當。惟所論概屬總評,非對一詞作具體之闡述。近人選詞,既先陳作者之經歷,復考證詞中用典之出處,並註明詞中字句之音義,誠有益於讀者。至對一詞之組織結構,尚多未涉及。各家詞之風格不同,一詞之起結、過片、層次、轉折,脈絡井井,足資借監。詞中描繪自然景色之細切,體會人物形象之生動,表達內心情誼之深厚,以及語言凝練,聲韻響亮,氣魄雄偉,一經釋明,亦可見詞之高度藝術技巧。

余往日於授課之暇,會據拙重大之旨,簡釋唐詞五十六首,宋詞一百七十六首。小言詹詹,意在於輔助近日選本及加深對清人論詞之理解。唐圭璋記

李 白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此首望遠懷人之詞,寓情於境界之中。一起寫平林寒山境界,蒼茫悲壯梁元帝賦云:「登樓一望,唯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此詞境界似之。然其寫日暮景色,更覺凄黯。此兩句,白內而外。「瞑色」兩句,自外而內。煙如織、傷心碧,皆瞑色也。兩句折到樓與人,逼出「愁」字,喚醒全篇。所以覺寒山傷心者,以愁之故;所以愁者,則以人不歸耳。下片,點明「歸」字。「空」字,亦從「愁」字來。烏歸飛急,寫出空間動態,寫出鳥之心情。鳥歸人不歸,故云此首望遠懷人之詞,寓情於境界之中。一起寫平林寒山境界,蒼茫悲壯。粱元帝賦雲「空佇立」。「何處」兩句,自相呼應,仍以境界結束。但見歸程,不見歸人,語意含蓄不盡。

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壩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此首傷今懷古,托興深遠。首以月下簫聲凄咽引起,已見當年繁華夢斷不堪回首。次三句,更自月色外,添出柳色,添出別情,將情景融為一片,想見慘淡迷離之概。下片揭響雲漢,摹寫當年極盛之時與地。而「咸陽古道」一句,驟落千丈,凄動心目。再續「音塵絕」一句,悲感愈深。「西風」八字,只寫境界,興衰之感都寓其中。其氣魄之雄偉,實冠今古。北宋李之儀曾和此詞。

溫庭筠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晝峨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此首寫閨怨,章法極密,層次極清。首句,寫綉屏掩映,可見環境之富麗;次句,寫鬢絲撩亂,可見人未起之容儀。三、四兩句敘事,畫眉梳洗,皆事也。然「懶」字、「遲」字,又兼寫人之情態。「照花」兩句承上,言梳洗停當,簪花為飾,愈增艷麗。末句,言更換新綉之羅衣,忽稅衣上有鷓鴣雙雙,遂興孤獨之哀與膏沐誰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懶畫眉、遲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蘊蓄於中也。

菩薩蠻

杏花含露團香雪。綠楊陌上多離別。燈在月朧明。覺來聞嘵鶯。玉釣褰翠□。妝淺舊眉薄。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

此首抒懷人之情。起點杏花、綠楊,是芳春景色。此際景色雖美,然人多離別,亦黯然也。"燈在"兩句,拍到己之因別而憶,因憶而夢;一夢覺來,廉內之殘燈尚在,廉外之殘月尚在,而又聞驍鶯惱人,其境既迷離倘恍,而其情尤可哀。換頭兩句,言曉來妝淺眉薄,百無聊賴,亦懶起畫眉弄妝也。「春夢」兩句倒裝,言偶一臨鏡,忽思及宵來好夢,又不禁自憐憔悴,空負此良辰美景矣。張皋文雲v飛卿之詞,深美閎約。「觀此詞可信。末兩句,十字皆陽聲字,可見溫詞聲韻之響亮。

菩薩蠻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晝羅金翡翠。香燭消成淚。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

此首寫懷人,亦加倍深刻。首句即說明相憶之切,虛籠全篇。每當玉樓有月之時,總念及遠人不歸,今見柳絲,更添傷感。以人之思極無力,故覺柳絲搖漾亦無力也。「門外」兩句,憶及當時分別之情景,宛然在目。換頭,又入今情。綉幃深掩,香燭成淚,較相憶無力,更深更苦。看末,以相憶難成夢作結。窗外殘春景象,不堪視聽;窗內殘夢迷離,尤難排遣。通體景真情真,渾厚流轉。

菩薩蠻

寶函鈿雀金鸚鵬。沈香閽上吳山碧。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此首,起句寫入妝飾之美,次句寫人登臨所見春山之美,亦「泰日凝妝上翠樓」之起法。「概柳」兩句承上,寫春水之美,彷彿畫境。曉來登高騁望,觸目春山春水,又不能已於興咸。一「又」字,傳驚嘆之神,且見相別之久,相憶之深。換頭,說明人去信斷。末兩句,自傷苦憶之情,無人得知。以美艷加花之人,而獨處凄寂,其幽怨深矣。「此情」句,千迴百轉,哀思洋溢。

更漏子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晝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 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此首寫離情,濃淡相間,上片濃麗,下片疏淡。通篇自畫至夜,自夜至曉。其境彌幽,其情彌苦。上片,起三句寫境,女三句寫入。畫堂之內,惟有爐香、蠟淚相對,何等凄寂。迨至夜長衾寒之時,更愁損矣。眉薄鬢殘,可見展轉反側、思極無眠之況。下片,承夜長夾,單寫梧桐夜雨,一氣直下,語淺情深。宋人句云:「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從此脫胎,然無上文之濃麗相配,故不如此詞之深厚。

南歌子

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

此首寫相用純用拙重之筆。起兩句,寫貌:「終日」句,寫情。「為男」句,承上「相思」,透進一層,低回欲絕。

南歌子

懶拂鴛鴦枕,休縫翡翠裙。羅帳罷爐薰。近來心更切,為思君。

此首,起三句三層。「近來」句,又深一層。「為思君」句總束,振起全詞以上所謂「懶」、「休」、「龍」者,皆恩君之故也。

夢江南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此首敘飄泊之苦,開口即說出作意。「山月」以下三句,即從「天涯」兩字上,寫出天涯景色,在在堪恨,在在堪傷。而遠韻悠然,令人諷誦不厭。

夢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此首記倚樓望歸舟,極盡惆悵之情。起兩句,記午睡起倚樓。「過盡」兩句,寓情於景。千帆過盡,不見歸舟,可見凝望之入、凝恨之深。眼前但有脈脈斜暉、悠悠綠水,江天極目,情何能己。末句,揭出腸斷之意,餘味雋永。溫詞大抵綺麗濃郁,而此兩首則空靈疏瀉,別具丰神。

河傳

湖上。閑望。雨瀟瀟。煙浦花橋。路遙。謝娘翠蛾愁不銷。終朝。夢魂遨晚潮。盪子天涯歸棹遠。春已晚。鶯語空腸斷。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聞郎馬嘶。

此首二、三、四、五、七字句,錯雜用之,故聲情曲折宛轉,或斂或放,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盤」也。「湖上」點明地方。「閑望」兩字,一篇之主。姻雨模糊,是望中景色;眉鎖夢迷,是望中愁情。換頭,為水上望歸,而歸棹不見。蕾末,寫堤上望歸,而郎馬不嘶。寫來層次極明,情致極纏綿。白雨齋謂「直是化境」,非虛譽也。

皇甫松夢江南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此首寫夢境,情味深長。「蘭燼」兩句,寫閨中深夜景象,燭花己落,屏畫已陪,人亦漸入夢境。「閑夢」二字,直貫到底,夢江南梅熟,夢夜雨吹笛,夢驛邊人語,情景逼真,歡情不減。.然今日空夢當年之樂事,則今日之凄苦,自在言外矣。

夢江南

樓上寢,殘月下廉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此首與前首同為夢境,作法亦相同。起處皆寫深夜景象,惟前首寫窒內之燭花落幾,此首則寫室外之殘月下廉。「夢見」以下,亦皆夢中事,夢中景色,夢中歡情,皆寫得靈動美妙。兩首[夢江南],純以賦體鋪敘,一往俊爽。

韋 庄菩薩蠻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掩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旱歸家。綠窗人似花。

此首追憶當年離別之詞。起言別夜之情景,次言天明之分別。換頭承上,寫美人琵琶之妙。末兩句,記美人別時言語。前事歷歷,思之慘痛,而欲歸之心,亦愈迫切。韋詞清秀絕倫,與溫詞之濃艷者不同,然各極其妙。

菩薩蠻

人人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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