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寂靜的河川之鄉

天氣炎熱,全城開啟燒烤模式。雖然比起去年的「涼夏」來說是熱了幾分,但同前年百年不遇的四十攝氏度持續高溫比,今年還算過得去。可段子手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吐槽的機會,手機微信圈裡到處在轉,出門就是「進烤箱」啦,走路就是「麻辣燙」啊,躺下就是「鐵板燒」哈,洗澡就是「水煮魚」……

陌小凱沒工夫洗澡,已經跟「水煮魚」差不多了。他剛從一個地下站點的設備櫃里鑽出來,站內不通風,設備過載發熱,空氣溫度將近50℃。他趴在溝道里檢查故障線路,渾身大汗像噴泉般流瀉,整個人跟從熱鍋里撈起來似的。

32歲的陌小凱,依然是無比彪悍的光頭造型,膚色黝黑,眉毛更粗更濃,一雙怪眼下圍著黑眼圈,乍看起來懶洋洋的,年輕時的殺氣已經轉化成另外一種東西,不再那麼暴戾無常,鋒芒畢露。其實深究起來,在職場爬模滾打十來年,他比以前那個莽撞的小青工有了更多閱歷,更狡猾,在某種範圍內更肆無忌憚,同時也更邋遢。

「師傅,剛才所里總值牛頭來電話了,說康德路又有一個站點爆倉了,原本要運到我們這邊的設備櫃大概要先運送給康德路,讓我們原地待命。」戴著黑框眼鏡、滿臉青春痘的徒弟小徐手裡提著把活絡扳手出來報告。他是去年新進班組的碩士生,學歷再高,也得在一線滾一滾。小徐本來很書生氣,一年滾下來,他已經知道陌小凱才是老大,師傅讓沖,打死都不敢後退,師傅說滾他娘的,就真的可以讓牛頭滾他娘的。

「FUCK OFF!BULLSHIT!康德路是二班的地盤,二班班長是牛頭相好。讓我們原地待命?你告訴他,我們這裡有重症病人,他設備櫃不送來,恢複不了線路運行,病人就要死,病人一死,家屬就會先投訴上訪,再走媒體曝光,最後法律訴訟,讓牛頭洗乾淨屁股等著吧!」

「知道了,師傅。師傅現在英文真好!」徒弟笑嘻嘻地進站去回電話了。

陌小凱脫掉濕透了的工作服,露出滿身腱子肉,背靠一棵法國梧桐樹抽煙。夏夜裡星辰明亮,大風吹在身上非常清涼,讓人有一激靈間的錯覺,覺得自己大夢一場,夢見自己人到中年,其實睜開眼,仍然是那個剛進單位、帝王將相皆不入眼的小混混,前途渺渺,卻有無限可能,手裡捏著大把青春可供揮霍。

褲兜裏手機鈴聲響起,瞬間把他拉回現實。看了看來電顯示,這個人有段時間沒聯繫了,除了公司搶修值班室,也只有這個人,會在凌晨三點半打電話來毫無愧意、理所當然:「小凱,是我,羅小雄。沒睡吧?在哪裡鬼混?」

陌小凱抽了口煙:「操。我在夜班搶修。你奶奶的,小半年沒音訊了,現在想起我來啦?」

羅小雄在電話里膩膩歪歪地詭笑,一點沒有上市公司執行總裁該有的樣子:「是呀,想你了。我剛從巴黎回來,談妥一個項目。你奶奶的,出來陪我喝酒!」

「我現場任務還沒結束,待會兒要進所里復單洗澡,然後回家睡覺。」

「先陪我喝酒,完了我陪你一起睡。我飛機剛落地,這樣,三小時後,我去你單位門口接你。差不多吧?」

早晨七點不到,來得早的工人陸陸續續走進廠區大門,拿著飯卡去食堂吃早飯。羅小雄駕駛一輛寶藍色勞斯萊斯幻影敞篷車停在大門對面的河道邊,惹來周遭很多道驚艷的目光,有兩個人乾脆連早飯也不吃了,駐足遠觀,還拿出手機來拍照片。

洗過澡、換回T恤和牛仔褲的陌小凱嘴裡叼著煙,大搖大擺地走出一號樓,朝大門方向走。他身後不遠處跟著的是班長旺發,一路苦惱哀求:「小凱,小凱,你不要走啊,你怎麼會沒開完就走啊?我知道股里晨會批評你你不爽,不過一線搶修員工就該聽總值調度,你怎麼可以亂說有危重病人,連逼帶騙先給你送設備櫃啊?你可是副班長啊!二班班長和牛頭一起到領導面前去告狀,又是曆數你多年罪狀,牛頭已經被氣出心臟病了,二班班長也內分泌失調了,要知道牛頭他爸可是局裡的部門主任啊,管績效指標的呢,績效直接和所里所有人獎金掛鉤的呢。所里領導也快煩死了,你還是上去道個歉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陌小凱笑嘻嘻地朝前走:「班長,你去擺平吧,要我道歉,領導全家都會內分泌失調的。」

班長旺發不死心,為了能對領導有個交代,唐僧念經一樣在陌小凱耳邊勸說,還試圖拽回陌小凱。要知道前者是個身高一米六的禿頂小個子,後者是條身高一米八幾的光頭壯漢,完全是小雞拉大象的光景。

一直被拖出廠區大門,滑行到幻影敞篷車跟前,旺發的手臂還緊緊環繞在陌小凱腰上。陌小凱拉開車門:「班長,我要下班了,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別開他娘的什麼批鬥會了。」

旺發像看外星人一樣看陌小凱:「這是你朋友的車?」

羅小雄伸長脖子,可憐兮兮地朝旺發眨眼睛:「是陌大少爺的車,我是他司機,來接他下班。」

「靠你要不要這麼高調?開豪車來接我,炫富啊?」陌小凱甩開目瞪口呆的班長的手,一屁股坐進副駕駛位置後嘖嘖搖頭,「就濱海這種空氣質量,你還敞篷,一路上看廢氣不毒死你。」

「要死一起死啦。新買的自己開著玩的,牌照都還沒來得及上。晚上要帶熙蘭去吃飯,先拿你練練手。」羅小雄笑眯眯地斜眼看陌小凱,踩下油門,幻影化成一道藍光射出去。

身後班長旺發凄厲地喊:「——陌小凱!你那麼有錢,還上什麼班?早點辭職讓我省點心啦!」

「早就讓你辭職來我集團了,偏偏還要裝高逼格不肯。」羅小雄從桌子底下踢了陌小凱一腳。

「哎!哎!別動手動腳的,我反撲過來你可不是對手。小半年沒見,你怎麼這麼亢奮啊?」

自從七年前羅小雄擔任羅氏集團公司旗下一間子公司總經理以來,就一直勸說陌小凱辭職過來,薪水隨便他開,想幹什麼都隨便。陌小凱羞答答地表示,自己實在不想被一個男人包養,何況他太清楚自己的流氓本性,朋友變成老闆員工,多半會搞到友盡,還不如去禍害現在的單位。

這是長堤南下一段,很久以前是一連串的船運碼頭,近幾年來被改造成新興商業區。原先的高大堅固的貨品倉庫也沒有拆,保留紅色磚牆外殼,內部改建,開了一長溜的商店、高檔餐館、酒吧和藝術展館。此時旭日初升,江水之上波光粼粼,羅小雄和陌小凱坐在臨江邊的親水平台上,喝著冰鎮啤酒,遙望璞江對岸摩天高樓林立、尚未在晨曦中蘇醒的鹿港——很久沒有這樣悠閑的時光了。

羅小雄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黑色皮質小盒子遞給陌小凱。陌小凱骨碌著怪眼伸手接過來,打開一看,在深藍色絲絨軟墊上,嵌放著一枚鑽戒,鑽石碩大,被切割成古典式的鵝蛋型,通透澈亮、光澤閃耀,即便以陌小凱這樣只懂螺絲釘和扳手口徑的粗人來看,也知道一定貴得離譜。

「哇塞,跟我求婚啊?怎麼不單腿下跪啊?」陌小凱笑,「你娘的,快趕上鴿子蛋了吧?這得多少錢?」

「在巴黎卡地亞專賣店訂製的,比我那輛勞斯萊斯幻影貴好幾倍,要娶人家當老婆,求婚戒指總不能比一輛開著玩的車還便宜吧?就算熙蘭無所謂,蔡德永也一定會覺得我不看重他的寶貝千金。」

陌小凱聳聳肩:「我看到新聞里在說,你們羅氏集團和蔡德永主要控股的雲端蘭山要聯手打造什麼新一代智能化社區。操,你談個戀愛、結個婚怎麼跟古代昭君出塞聯姻匈奴一樣啊!什麼時候求婚?」

「今晚。」羅小雄微笑著回答,「所以喊你出來喝酒。我知道這幾年來我渾身銅錢臭,利欲熏心,為了賺銀子冷落了你,但這種人生大事,除了父母,總想讓你第一個知道。」

陌小凱拍了拍羅小雄肩膀,把戒指盒子放在桌上朝他推過去:「沒事,我知道你心裡有我,這就是真愛。」他給自己點上煙,慵懶地抽了一口,卻看見羅小雄望著桌面,沒有動手去拿回戒指盒子,再看他神情,嘴角雖然上翹,但眼角眉梢並沒有多少喜悅之意。不過也是,商業聯姻,能有多開心?但蔡熙蘭很美,很溫柔,身材很火辣,堪比年輕時的林志玲,羅小雄還裝什麼不開心?

半晌,羅小雄又慢慢從褲袋裡掏出另一個白色小盒子,同黑色戒指盒並排放在一起。

陌小凱瞪起眼睛:「靠,你正房還沒娶就已經想包二奶啦?買兩個戒指是幾個意思啊?」

白色盒子外殼是棉布蕾絲貼面,還微微泛黃。羅小雄輕輕打開前端的黃銅鎖扣,翻開盒蓋,白色絲綢軟墊上,橫卧著一枚戒指,沒有鑽石,只鑲著用白色珍珠貝打磨成的一頂小小王冠,同色金包邊。

「從香榭麗舍大道卡地亞專賣店裡取了戒指出來,我隨便走走,在一條小巷子的古董舊貨鋪里看到了這個,就買了下來,據說有100多年歷史了,卻只花了200歐元。」羅小雄把戒指放在掌心裡,靜靜望著出神,「白色是她喜歡的顏色,皇冠很符合她孤傲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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