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致最親愛的彼岸

黑手黨小說《教父》中,維克多·柯里昂老頭子問他的家族參謀湯姆·哈金:「那個男人真有種嗎?」

湯姆·哈金懂得教父這句問話的含義,當時他們正要對付一個不聽話的大導演伍爾茲。湯姆·哈金巧妙地回答說:「他不是西西里人。」真正的西西里人有著無比堅強的意志,為了原則上的問題,為了涉及榮辱的問題,或者單純為了報復,敢冒一切風險,把一切都豁出去。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想和西西里人做敵手。柯里昂老頭子知道伍爾茲不是西西里人,於是某一天早上,伍爾茲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滿床都是血,自己從倫敦花天價買來的最愛的純種馬的斷頭血淋淋地豎在床榻上。

很顯然,王波軍絕對不是西西里人,而雲雅樂卻很像西西里人。

祖屋很快就歸還到了炮仗奶奶名下,德慶坊再也見不到王波軍的蹤跡,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他不敢再挑什麼事端來傷害被他稱其為「野種」的弟弟。雅樂禁絕的三件事,很簡單、很合理的三件事,是通過那麼直接、雖不見血卻凌厲異常的一場威脅最終實現的。

王波軍雖然沒種,但不是笨蛋,他觀察得沒錯,桑塔納轎車、司機、把他綁上車的彪形大漢確實都不是雅樂的人,雅樂沒有這樣的資源和力量,她更無法找到那樣一幢建造中的高樓作為整場行動的實施場所。

搞定這一切的是羅小雄,但他不能讓雅樂知道這一點。

「是陌小凱乾的。」羅小雄手指身邊邊抽煙邊狼吞虎咽吃烤串的光頭型男,「他是流氓,他在暗黑界很有力量。我就拜託他,他道上的朋友多如牛毛,都欠著他剪不斷、理還亂的人情。」

陌小凱眨巴著怪眼瞪了羅小雄好一會兒,咽下烤羊肉替兄弟背負下又一口黑鍋:「一點沒錯!我是流氓。我小時候是小流氓,老了是老流氓,現在是青年期流氓。別看我是個企業的正經員工,那只是偽裝,我真正的身份其實是有逼格的暴徒之王,簡稱隔壁老王。羅小雄和我有過命硬交情,但凡有事,你讓他來找我。」

陌小凱拍胸脯拍得幾乎要把肋骨都拍斷掉了。他遵守了諾言,這是小雄此前就已經和他約定好的,讓他把一切道行都承認下來。其實桑塔納轎車是羅智慧集團下某個分公司經理的座駕,司機和彪形大漢都是某家合作建築工程隊里的夥計,在建中的高樓是羅氏集團承包的某個項目,深夜停止施工後,憑著辦公室秘書一通電話關照,工地保安就放他們上去「拍攝廣告宣傳片」了。

陌小凱皺著眉頭對羅小雄搖頭:「我幫你騙她我無所謂,但你總有一天會被識破身份,到那一天,她會怎麼想你?你想過沒有?女孩子都很難搞的,如果你解釋說手段是為了目的,她就會讓嚷嚷說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和手段,為了達到目的而採取欺騙的手段更令人心寒之類……」

「雅樂不是一般的女孩。」

「對啊,一般的女孩知道你是富家公子少爺恨不能以身相許,情定三生,可你說雅樂如果知道你不是窮鬼就會叫你滾蛋。你這樣下去只會越陷越深,偽裝的時間越久,她將來發現真相時就越討厭你。」

「……求求你不要給我添堵了,就先承認都是你通的路子就好了。」羅小雄頭痛欲裂。

「好!」於是陌小凱很爽氣地華麗轉身變成暗黑界深度隱藏的青年教父,壓低嗓音鄭重地說,「雅樂,你是羅小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親愛的朋友,你的敵人也就會是我的敵人。」

雅樂沒有說話,她的目光從陌小凱臉上轉移到羅小雄臉上,輕緩優雅地慢慢褪下左手的手套,把一隻掌心溫熱、指尖冰涼的手輕輕安撫在羅小雄的右臉頰,停留了三秒鐘。對羅小雄來說,這三秒鐘就是永恆。

這一個剎那他真想再次問她「可以做我女朋友嗎」,但那股熱量和膽氣尚未提升到咽喉處,雅樂就先開口了,話語聲很溫柔:「小雄,能幫我個忙嗎?」

「赴湯蹈火!」

「今天晚上我要去看梵高的畫展,你能幫我照看一下巴黎嗎?」

天氣很冷,雅樂在厚實卻會略顯臃腫的白色羽絨服和輕薄卻不怎麼禦寒的薄荷色大衣前猶豫了幾秒鐘,最後伸手選擇了後者。這淺淺的薄荷色,看起來像夾著香草奶油的乳酪馬卡龍,那是法國著名的一種甜點,被冠以「少女的酥胸」這樣甜美誘人的名號。絕大多數濱海人不要說吃,甚至連聽都不曾聽到過。

雅樂是在法文課堂上聽鄧夕昭老師說起的。Ma,那是有著上百年歷史的法式杏仁餅,是法國西部維埃納省最具地方特色的美食,製作工藝精良而複雜,很久以前只有貴族才可以品嘗,到了現代普及了,但價格依然比較昂貴,是格調美食的象徵。雅樂穿上馬卡龍薄荷色的大衣,裹緊領子走進了寒冷的冬夜。

楠京西路上的濱海美術館門口,遠遠就看到人流中矗立著的鄧夕昭挺拔的身影。

他穿著煙灰色粗呢豎領短大衣,寶石藍的牛仔褲,圍著一條淺藍黑灰格子的厚實圍巾,骨節分明、纖秀的雙手自然而然地垂在褲縫兩側,抬眼靜靜眺望著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他不像雅樂見慣了的德慶坊少年那樣,不是夾著煙,就是插在褲袋裡聳起肩膀,整個人不安分地游移腳步,弓著背四處張望。

雅樂加快腳步走近前,喊了一聲「鄧老師」,鄧夕昭轉過頭來,臉上漾出一個暖洋洋的微笑:「雲雅樂。」

「你今天戴眼鏡了?」雅樂發現了他的不同。

鄧夕昭摘下眼鏡,兩根手指穿過鏡框,燦爛地笑道:「沒有鏡片,假的。想著看畫展嘛,增加點文藝范兒。」他戴上細黑框眼鏡,暖暖地一笑,「走,我們進場吧。」濃密劍眉下星眸閃耀,真的太像青年學生時代的金城武。對了,雅樂想起來,金城武是中日混血兒,雖然哪哪兒都是亞裔血統,但骨子裡卻透露出別樣的異國風情,就是這種感覺,在今晚的鄧夕昭身上也格外明顯。

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另一個美好、精緻、溫暖、儒雅、充滿了格調的世界。

展館進門玄關處懸掛著橫跨整堵牆面的一幅畫,巨大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不安的短線條,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排列的筆觸。深藍色夜幕濃重地沉積下來,金黃色廣袤田野明亮耀眼,猶如暴風雨中的海洋一般洶湧翻滾,卻仍被牢牢地扣壓在黑夜之下,無處逃逸。夜空中沒有星月,只有兩個灰白色的漩渦,成群黑鴉在麥田上方盤旋。站在畫前屏息的人們,彷彿都能聽到漫天翅膀扇動的聲音。

這是印製品,並非原作,印製得如此巨大,大抵是為了增強衝擊感,第一時間震撼到人心魂。

「……他們居然沒有放最著名的《星空》或《向日葵》,而是這幅《烏鴉群飛的麥田》……」鄧夕昭沉思道,「雅樂,你知道嗎?傳說這是梵高生前最後一幅畫作。那時他已經在聖雷米的聖保羅精神病院里斷斷續續地居住幾個月了。評論家說黑暗的天空代表了梵高對未來的絕望,烏鴉代表了死亡的陰影。」

那麼美,卻又充滿了掙扎。即便是不懂畫的人,也會被那種激烈對撞的視覺效果所影響。

「三條路。」雅樂輕輕指著印刷品說,「麥田裡有三條路指向三個不同的方向。」

「梵高用金黃色的麥田來表現生命蓬勃鮮活的力量。中間那條道路是畫面中唯一有盡頭的道路,但盡頭也隱沒在麥田和暗夜之間,遙不可及。他明明有著那麼強烈壯美的生命意願,卻又被疾病、困苦生活、不被世界承認理解的痛苦壓迫撕扯,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哪個方向去。向左?向右?還是向前?」

那個警告王波軍的晚上,天空中的深藍色夜幕也是這麼濃重地垂掛下來。羅小雄、陌小凱、鄭伊健、小飛龍、小甜甜、烏鴉、李跳、強仔……十幾個少年少女在她冷靜的布置調度下把王波軍倒懸在高樓之巔。樓頂風很大,氣溫將近冰點,但她心裡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掌心也是火熱的。只要她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他們也就都有了膽氣,不再懼怕或因為懼怕而過激。綁架、威脅、恐嚇……這些罪名她都可以承受,這是最壞的打算。對她來說,這次十足的冒險行動是否過激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能讓炮仗總是活在王波軍的陰影之下,不能讓炮仗和他奶奶流離失所。當然他們所做的一切,都瞞著炮仗沒有告訴他。

對德慶坊的混混少年來說,王波軍總是把他們踩在腳底下,他有很多體格健壯的小弟,甚至濱海汽修技校里很多學弟都崇拜他,想跟著他混出道,但絕大多數都被當作傻逼,狗一樣替王波軍和他的小弟們跑腿,打架時沖在最前面,分好處時全然沒戲。這一次少年們在雅樂的領導下奮起抗暴,把王波軍掀翻在地。王波軍或許很厲害,但說到底也只是個地痞流氓。而雅樂的繼父丁野卻不同,丁野是真正的黑社會大哥。那天晚上她話很少,每一句話都像出鞘的匕首一樣,冰冷、銳利、射出不容置疑的鋒芒和力量。

沒人敢告訴雅樂這一點,但他們都認為她越來越像她的繼父了。

他們都知道雅樂絕對不想成為像丁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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