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第三部分-1

「憂愁的態度不能算是優雅;你需要的是一種厭倦的神情。若是你發愁,那是因為你有欠缺,在某些事情上失敗了。這是表現自己的低下。反過來如果僅是厭倦,低下的卻是徒然討你歡心的那個人了。」在《紅與黑》中,柯哈莎夫王子這樣教導失戀的家庭教師於連。

於是,於連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心理遊戲,他通過追逐戀人的朋友來刺激其戀人,以達到最終的效果。這一段喜劇殘酷的描寫迷住了我。「厭倦的神情」,我總是不自覺地陷入對這種表情的猜想。當這個叫於連的年輕人,走進充滿嘈雜的貴族沙龍時,他臉上該是一副什麼樣子,那裡面有自尊,有不屑,有自卑,還有永遠無法消失的羞澀與虛榮。這副面孔曾經安在盧梭的身上,依靠這種充滿矛盾與高傲的表情,盧梭征服了宮廷的貴婦們。於連則徹底打敗了自以為是的德拉木爾小姐。

我曾經堅信厭倦充滿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是一種貴族式的情緒。因為,只有你有能力睥睨一切時,你才具有厭倦的能力。所以,拜倫比於連更早地打動過我。這個曠世奇才在《唐璜》中,讓自己以怎樣的一種厭倦形象出現的。年輕的我,曾經為他如此輕易又如此眾多的征服女人,而心潮澎湃。是厭倦使拜倫獲得了這樣的能力。

然而,不管是於連還是拜倫,他們卻似乎沒有通過這種征服獲得過幸福。於連迅速厭倦了貴小姐;而拜倫擁有過無數女人,卻從來沒有真正的愛情,他似乎必須通過不斷地給予肉體以刺激,才能勉強說服自己生存下去。比起拜倫,於連與盧梭僅僅是淺層的厭倦者,他們只是用冷酷來掩藏自己的怯懦,用厭倦來隱瞞自己的慾望……而拜倫的深層厭倦,則似乎只有通過死亡來治療,因為這個天才根本無法容忍自己僅僅作為一個人而存在。

對於厭倦的迷戀在我21歲那年,達到了頂峰。我幻想自己從宿舍樓上,筆直地躍起,並以美妙的姿勢在空中劃一道圓滿的弧線,因為死亡可能比僅僅作為一個學生活著更驚心動魄。這種想法,在兩年後的今天成為了遙遠的回憶。我不知該為自己悲哀還是慶幸。我想說服自己,那是青春虛幻症的典型代表,對於自己無法擁有的品質,具有無限的憧憬,或者更直接地說,那叫幼稚;但我同時又無法避免地責備自己,我已經失去了追求更高峰的生活品質的願望,我越來越容易對生活表現得滿足,我的精神正在變得平庸,只有平庸的人才容易滿足現狀……或許這種內心的爭執,意味著我依然在成長,依然厭倦著。

郁達夫在他13歲那年,考取了杭州的學堂,因此他要離開小鎮那個剛剛開始熟悉的漂亮姑娘了。多情甚至濫情的郁達夫經歷了沉淪的青年之後,開始了對於少年的回憶。《水樣的春愁》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動人的文字之一,那種單純而潔凈的少年情懷,攙雜了明顯的羞澀和恰到好處的憂傷。

比起少年維特的矯情,這個東方少年更舒暢地進入了我的心靈。閱讀這篇文字時,我14歲,似乎也正處於類似的情感中。我找來杭州的地圖,我看著那條彎曲的富春江如何蜿蜒地流過那個叫富陽的小城。我拚命地將自己的身份轉化成那個羞澀的13歲少年,在北京凜冽並攙雜著大量黃沙的春風裡,我幻想著自己流淌在緩慢的富春江水裡,也幻想著那個趙姓的姑娘。不知為什麼,我還固執地認為,那個女孩臉上一定點綴著淺淺的雀斑。儘管整篇文章的敘述是那麼緩慢,它在結尾處還是給了我一個極大的刺激。

在臨走前的晚上,喝了少量酒的郁達夫走進了姑娘的家,正好家裡沒人。蠟燭在這時滅了,只有月光溜進了屋內。少年趁著酒神對於他的挑逗,大膽地握住了姑娘纖弱的手。經過猶豫或者說象徵性的拒絕後,少女的手安靜地躺在少年的手中。

這兩隻手的糾纏,也糾纏了我的心。這個簡單的動作,蘊涵了怎樣的驚心動魄。在三個少年人心中同樣激起了一場巨大風暴。兩個當事人被一種極度的喜悅與刺激所左右著,而作為閱讀者的我,似乎同樣參與了這場重大的陰謀,當然,在閱讀的緊張之時,我還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失落感——為什麼我不是那個少年。

在很長時間裡,我陷入了水樣的春愁。我被一種緊張與憂傷包圍著。我時刻在期待著,出現那隻讓我盈握的小手,在偶爾晴朗的月空下,想像著那個細微卻驚險的動作。今天看來,這個動作已經對我的成長產生了歷史性的影響。我的整個成長被蒙上了現實的羞澀與內心世界渴望激情的雙重幕布。

距離郁達夫的春愁將近一個世紀了。那種純凈的情感,被今天的現實映襯得更加可貴。這是一個少年們拒絕含蓄的時代,同樣十三四歲的孩子們早已不滿足僅僅是拉一下手,更不會理解那個簡單的動作蘊涵著怎樣地驚險與快樂。當然,我並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我只是無限地懷念那憂傷與羞澀,它是我們心靈依舊敏感而非麻木的標誌。

你們還會讀書嗎?這是上一代對我們的憂慮。比起印刷媒體,我們讀的更多的是電視與計算機的顯示屏。我們閱讀的更多的是圖像,而不是文字。我們中的大多數對於所謂泛著油墨香的書籍不感興趣,甚至覺得那有點臟。梭羅希望我們把清晨的時光獻給《伊利亞特》,獻給《聖經》。可是每天早晨,我們在努力睜開雙眼之後,是打開電腦,去「新浪網」上看一看今天的新聞。這純粹是浪費時間,這些信息會伴隨著早餐的結束而被消化掉。但是,我們似乎又不能放棄這種徒勞的努力,因為閱讀新聞似乎已經成為我們確立自己存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方式,我們怕睜眼醒來突然已被這個發瘋了前進的世界遺忘。

閱讀正在發生變化,我們還無法確定它的優劣。印刷品的文字出現速率,鉛字對於我們的眼睛與大腦的刺激程度,都證明了它是一種適合思考的,它給予大腦以足夠的從容去解構它。電子媒體似乎顛覆了這一切,跳躍的文字,不斷出現的畫面,它在抑制我們的思考機制嗎?一個有關電視的實驗,讓我們這些被電視哺育大的人憂慮。加拿大的兩位科學家講觀看電視的人大腦神經與測試儀器連在一起,得出結論:電視主要是在和我們的身體而不是心智對話。具體來說,人類的心智至少需要半秒鐘才能為複雜的刺激提供適當的感覺閉合。而電視拒絕給我們這半秒鐘。媒體研究專家克盧格曼早在70年代就認為,書籍是與我們左腦交流,而電視是與我們的右腦交流,而左腦通常是負責理智的部分,電視使我們頭腦中理智的部分休眠。因此,對於習慣電視畫面的孩子來說,閱讀印刷媒體是痛苦的,幾乎令人無法忍受,它無法適應我們目光跳動的習慣。

電視使我們膚淺,為了迎合我們短暫的注意力,電視節目必須拋棄深度。一位評論家傲慢的結論無疑正戳中了我們的痛處:「電視正在向我們以前占統治地位的、有文化修養的精神氣質發起挑戰,並代之以自身觸覺的和集體的口語狀態。它威脅到了我們通過讀寫獲得的神聖不可侵犯的自主權。」

閱讀是高貴的,這已經是上千年的傳統了。在中世紀,高高的城牆將教土的生活與民眾區分開,那些高貴的教士知道如何閱讀,如何直接與上帝的訓誡溝通。閱讀的能力象徵著權利。很難說,谷登堡的發明打破了這一切。經過谷登堡印刷術印刷出漂亮整潔的《聖經》,打破了教會對於上帝的專一的詮解權。它或許還直接促進了中世紀的結束。但是閱讀的高貴性和會閱讀者自以為是的特權卻保留了下來。無疑這種自以為是的特權傳統是重要的,它保持了我們歷史中最精華的東西得以流傳下來。

如今,電視正對這種傳統進行一場幾乎是顛覆性的嘲諷,並且大獲成功。電視是一種口語化的,是更接近於我們日常生活的,也是更瑣碎的。我們靠著「還珠格格」這樣的東西成長,這是一個快樂卻令人憂慮的成長過程。而接著呢,計算機將培養我們新的閱讀習慣。這是世界上空前強大的圖書館,你可以找到各種五花八門的資料。它們參差不齊,同時你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去鑒別它。比我們更小的孩子將依靠這些龐雜的資料成長。據說,計算機是對電視的一次逆反,計算機是互動的,它不像電視一樣單向的流通信息,它可以讓使用者有所反應。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互聯網上的閱讀是傳統意義上閱讀的一次真正革命,它融人了參與性。但這一切變化的前提依舊是,我們正從占支配地位的識字文化返回到口語文化。而傳播學巨擘馬歇爾·麥克盧漢則更加推斷,在未來的電子社會中,對於由口語控制的信息體系來說,無知將成為一種有價值的商品。因為無知者更具有可塑性,他們不受過去的規範來限制,所以他們有更大的發揮空間,可以更容易地學習新技術。

我們習慣上的閱讀可能即將被唾棄。儘管,我們可能依舊在昏黃的燈光下,懶懶地躺在床上,拿著一本印刷精美的書籍,去享受印刷文字的快樂。但是,我們可能不得不承認這幅動人的圖景可能即將像那些已經消失的古董一樣讓我們留戀。而我們的那些孩子們呢?我們還可能理直氣壯地去指責他們,為什麼不好好讀書,為什麼不讀一讀古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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