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第二部分

陽光打在我床上,睜開經過充足睡眠而興奮的雙眼透過北京污染嚴重的空氣,我看到了淡藍的天空。多美妙的早晨,但是我不願意起床,大四了,我要讓自己習慣賴床,儘管課已經開始了,那個滿頭黑髮的教授已經帶領我的同學穿越愛因斯坦扭曲的時空觀,去體會相對論的玄妙了。

懶洋洋地斜靠在床頭,翻開《梁遇春散文》,我想我被拽回到20年代的老北大,我看到一副瘦弱身材,滿臉懶散的年輕人。他把賴床變成了藝術,他認為以他十幾年學習的經驗來看,最大的益處就是「遲起」,因為「惟我獨尊地躺著,東倒西傾的小房立刻變成了一座快樂的皇宮」。他不遺餘力地實踐著該藝術,即使毫無睡意,也要堅持在床上胡思亂想。他甚至還煞有介事地列舉了遲起對於人生幫助的若干理由,這些理由對於現在的我具有如此的說服力,以致不得不壓抑住上課的心,繼續無所事事地躺著。

只活到27歲的梁遇春一點也不像流星划過天空,他的光芒不刺眼,而是舒緩柔和極其惹人親近的。躺在床上,我似乎看見穿著長袍的梁遇春在沙灘上緩慢地踱著方步,一臉快樂的流浪漢的閑情。他推開一間教室的大門,在鴉雀無聲中,背著教授的白眼和同學的驚異,溜達到最後一排,翻開《伊利亞隨筆》,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

林語堂曾經說老北大的風格是類似牛津式的散漫的,在這種寬鬆自由中,學生的創造力與個性得到充分的舒展。梁遇春可能正是這種精神不遺餘力的實行者。閑散從來都是智慧的溫床,法國諺語說「閑暇生藝術」,或許法國的藝術的確是在那些遍撒街頭的咖啡館孕育出來的。汪曾祺在回答問題「為什麼西南聯大在八年內培養的人才比建國後幾十年的都多」時的答案是「自由」。他那時在大學裡的生活是:白天大睡,晚上去泡圖書館,率性自我。因為明確而功利的目標,他們放縱自己的心靈四處遊盪。

多年後,我行走在已經變得匆忙不堪的校園裡,目睹著兩旁的人去努力爭奪他們或許根本不需要的東西時,我無法不想念那個小夥子。20年代的人喜歡說「我的朋友胡適之」,90年代的我,卻總是想說「我的師兄梁遇春」。在一片TOEFL的書海中,手持一卷《梁遇春》有著莫大的快樂。

這個不用功的師兄,好讀書卻不求甚解,他堅信讀書和寫作都是為人生服務的,生命本身高於一切。於是,他讓自己的生命恣意生長,讓自己的性情盡興發展。所以,為了更多地享受生活中的陽光,他放棄了對於具體成就的追逐。天賦之才的他,只留下了薄薄的小冊子,這肯定要被李敖斥責為「懶到家了」。

我不喜歡那位「為了某種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事業」而存在的奧斯特洛夫斯基,他覺得人的生命是為了多年後的回憶不至於慚愧而存在的。這種想法傷害的其實是生命本身,生命原本是件單純的東西,我們活著,快樂著,欣賞著這世界,這就足夠了,而無須某種外表的物化實在的成功來證明。正如我的那位70年前的師兄,他賴在陽光明媚的床上,他逃課,他無聽事事地讀書,然後在情感出現時,通過筆端釋放成文字……

很多年後,我都會記得1996年初夏時的夕陽。它成30度角無力地穿過北大四院的一間門牌號為103房間的糊著破舊報紙的窗戶。我坐在那疲軟的陽光下,聽著對面孔慶東很少間斷的談話,談話的內容涉及政治、文學或許還有生命本身。內容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留在我記憶里的是他談話時激昂的語氣不會消退的氣勢。

那時候,我常常激動,常常伴隨著他的憤慨一起憤慨。那時候我大一,我一直懷疑,如果沒有那個夏天,我會成為另一個我。也是那個夏天,孔慶東用他的特有的言談方式有些粗暴地灌輸給我他認為的「北大精神」,甚至還有他的「北大沙文主義」。他常常用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情緒給我講述他眼中的現實,並且對於我心中曾有的某些崇高的東西進行無情地嘲弄,我也是從那段時間裡,才對我的生活環境,乃至我習以為常的歷史,產生了另一種理解。對於一顆剛剛進人大學的年輕的心靈來講,那種震顫是驚人的。我常因為聽了他的某種吃驚言論而胡思亂想一個晚上。後來我迷戀於《往事與隨想》里的赫爾岑少年時的經歷,因為同樣是稚嫩的心靈遭受顛覆性變化的情景。

理想主義與趣味性是他在那年給我最大的影響。他那時候喜歡開玩笑說:「在北大里扔下一顆炸彈,中國將倒退50年。,』這種北大情結一直影響我到現在。我誇張地以為,我們肩負著國家的未來,並且在他給我講了許多這個世界的陰暗時,我激動得像30年前的同齡人一樣要去拯救這個國家和世界。因為他的影響,我翻閱了所有關於五四的記載,我渴望像當年我的校友一樣去吶喊,去影響這個國家。因此,我對於我周圍的環境產生了無法抑制的厭惡感,那些沒有激情沒有責任的同學令我痛苦,而且在更多的時候,我在他們眼裡變成了一個奇怪的人。在夏日的夜晚,我向室友表達我對於社會的義憤,迎來的是沉悶和不屑。我也從那時起,強烈地覺得大學應該是「務虛」的,應該追求那些縹緲的理想,因為這個年齡的血是最熱的,束縛也是最少的。

孔慶東出身底層,並且屢遭挫折,我有些奇怪,一個讀書讀到博士並且已經結婚有了孩子的人,怎麼還和別人分享一間宿舍。但是,在這種環境中,他依然表現出驚人的快樂。這種快樂,是他始終旺盛的生命力。他可以用他的生命力消解那些不幸,他對於生命中的趣味性有一種迷戀性的尊重。他總是告訴我要在最痛苦的生活里尋找快樂,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正如他的經典陳述:「啥都是個樂子。」他的宿舍門口貼著歪歪扭扭的剪報,比如一張陳冲的肖像旁是煙台蘋果的商標「專供出口」。他那時候常常給我講他的大學生活中荒誕而可愛的一面,《47樓207》僅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通過他的敘述,對於張揚的個性,產生了近乎崇拜的情緒。在四年的大學生活里,我始終刻意地放縱自己的意志。孔本人喜歡說:「80年代並非完美,但是比起現在,實在是神話。」這讓我對於80年代產生了一種精神故鄉的情結。當然,現在的我常常覺得,他的玩笑過多消解了他的文章的力量,這或許是無法避免的吧。

在那個夏天過後,孔慶東完成了他的學生歷程,變成了一位講師,也離開四院的那間破落的宿舍。而我們再見面時,他也不會像那時一樣激情地給我講述他的想法。而大一時的充滿求知慾的心態也逐漸遠離我。我覺得,我們之間越來越陌生,是否是因為成熟的緣故,我對於他的文章和觀點也表現出越來越多的相異觀點。而大一時的激情常常令現在的我覺得不可思議,卻無限懷念。心靈真正年輕的時間其實很短,我在很短的時間裡遇見了孔慶東,沐浴在那疲軟的陽光下,我傾聽著他的激情,並讓自己熱血沸騰。

午夜的時候,我和室友從那家小小的有點骯髒的叫「未名」的餐館裡出來,我們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又談了什麼,這一切都無法留下印象。每次來到這個地方,我們的想像力就匱乏得讓人痛苦,那幾份不上15塊的菜被點了又點,那幾種牌子的啤酒,被不厭其煩地灌來飲去,那幾個身材不錯的姑娘的名字,被廉價酒水淹得花容失色……

像往常一樣,我們走出這個地方,讓自己的肉體暴露在午夜時的北京西郊的污濁空氣里,而靈魂呢?我們知道它藏在一個我們知道的最隱秘的地方,我們必須加倍保護它,我們本能地知道,它是我們區別於大街上那些為了名利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惟一標誌。

在一個拐角處,有一灘水,那是白天的雨的傑作。這時候,我們感覺到小腹的壓迫感,公共廁所離我們還遙遠。於是,四個人並排站在那片在午夜中黑黢黢的淺薄的水面前。水與水撞擊的聲音在安靜的午夜並不難聽,它激起了我們暢快的歡笑,這歡笑里是一種非常純真的快樂,它不攙雜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時候,我們發現身後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應該是一個異性。可是,我們沒有被侮辱的感覺,四個人的心裡都在進行一場莫名其妙的躁動,可是誰也沒說。我們向前走,那個身影也在往前走,我們幾乎同時回頭去看那個模糊的樣子,有點欣喜,有點倒胃口。一個把頭髮故意弄成雞窩的女子,有著過於稚氣的臉孔,儘管上面有著花花綠綠的顏色,那濃重的眼影即使在如此暗淡的月光下依舊刺眼。這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是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激起了一個動詞——期待。

我們開始放肆地言笑,我們本能地意識到她的兩個可能的角色——離家出走的少女或者其他。當我們走過馬路時,她在馬路一邊徘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我們。我們看著她進入對面的牛肉麵館,然後又看著她出來。然後開始過馬路,向我們走來。這時候,四個人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了,有人開始問「誰上」,有人說願意提供床位,有人看著她發愣。午夜時的心情總是很好,太陽還沒有照亮我們的心房,夜晚掩飾住了青春的好奇和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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