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第一部分

那些曾經年輕的人啊

李敖又露面了,甚至比30年前更風光。他在接受楊瀾訪問時,依舊毫不掩飾地說:「我只看漂亮的女人。」他在指點台灣總統候選人時,依舊是嘴不留情,挖苦對手身上的每一個器官。他那麼爽朗的笑聲依舊存在著,他的臉似乎也還年輕。但是,這一切已經無法激起我任何感覺了。我驚恐地望著電視上的他和生活中的我自己,是他在衰老?還是我在衰老?是他已經喪失了魅力?還是我已經不可避免地滑人平庸?

我仍舊清晰地記得,16歲的我第一次讀到《十三年和十三月》時的無法抑制的激動。這已經是90年代,距離李敖的文章寫作日期是29年。在文章中,這是一個年輕得如此徹底的年輕人。他說喜歡那些激進作家的鋒利,以及那股表現鋒利的激情。他說苟能使整個國家年輕活潑到處是朝氣,其中有一些青年發幾句狂言,道幾句壯語,做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事,這又算得了什麼。他說不管流彈和棒子怎麼多,他還是要走上前去。他引用了一位印度青年詩人的詩句來自勉:「你已經吞下不少苦藥,請再勇敢地喝下這杯毒酒吧!」他接著把自己比喻成一個賣葯遊方的孤客,走到晦暗的十字街頭,他打開背囊,當眾吞下不少苦藥。那些觀眾說:「恐怕葯太苦了。」他卻回答:「怕什麼呢?我吃給你看!我還有一杯毒酒!」這一年李敖27歲,他上過了大學,當過了兵,他在日月潭邊租的狹窄的「四席小屋」中過著貧困不堪的生活,但是他依舊笑著,懷抱著對於中國社會弊病深深的憂慮和對於個人未來生活的憧憬。他覺得,他還年輕,還是沖一衝吧,為了社會更為了自己。於是他開始給《文星》寫稿。《老年人和棒子》、《十三年和十三月》……激情與才情已被壓抑得太久的李傲憑藉著年輕特有的銳氣,痛快淋漓地釋放了。讀此時李敖的文字,你不是在那裡與歷史交流,也不是與那些龐雜的知識交流,你是在與一顆活生生的心靈交流,它堅強有力甚至肆無忌憚地跳動著。

1992年,李敖已經57歲的高齡,但我與他相逢時,是一顆還未遭遇激情的16歲的心靈與一顆正在年輕的27歲的心靈的相逢,李敖激起了我們最共同的感想。這是很多人讀李敖的感受。李敖說《十三年和十三月》是他收到讀者來信最多的一篇文章。「一位初中二年級的小朋友,窮得站在書攤旁邊看完它;一位高一肄業的少年人,在金門戰地里看完它;一位匿名的中學生,『激動得連午飯都吃不下』,『含著淚水,又看了一遍』;一位台大醫學院四年級學生,看過後『激動得整夜不能眠』……」真正感動人的,從來不是思想,而是年輕的勇氣。李敖在這篇文章中,並沒有表現出過人的思想,他只是以一個27歲的青年的身份在說話,他毫不掩飾他的感慨,他的憤怒,他的慾望,他的痛苦,和身處困境中卻毫不動搖的勇敢……這一切正觸動了所有年輕心靈的神經。

我在事隔30年之後,在幾千公里外的北京和那些激動的中學生大學生一樣顫抖著,我記得那一夜,我渴望大聲地呼喊,渴望在我的小屋裡又蹦又跳,渴望對著全班的同學大聲地叫:「你們知道李敖嗎?」……之後的幾年間,我用各種方式尋找李敖的作品,了解李敖其人。李敖說他,說話比文章好,人比說話好。李敖的種種特立獨行的故事加劇了我對他的心儀。他會在高三那年,因為厭惡考試機制,就休了學,放心地養浩然正氣;他會在考上台大法律系之後,再退學;他會上課不抄筆記,還理直氣壯地說,那是中學生才幹的事;他會「李敖情書滿天飛,是個女孩就想追」地追逐台大的女生;他會在父親的葬禮,頂著全台中市的白眼……這些最瑣碎的事情,卻映襯出一個頑強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與思考的年輕人的形象,同時他又是充滿了人性的血肉,而不是一具只會思想的屍體。

李敖的大學札記是李敖最動人的文字之一,這個一心要成為巨人的年輕人在札記中不斷叫囂著,自勉著,痛苦卻頑強地面對挫折。讀這些札記,彷彿看到一個努力向上爬的年輕人,他滿臉的堅毅,同時又帶著淺淺的玩世不恭——這是他面對世俗世界的武器。我常常在上課時望著窗外,想像那個整天在校園裡穿著長袍,一臉不吝的青年。有時,甚至會冒出兩句李敖式的豪言壯語,在平庸的90年代的中學課堂上引起小小的騷亂。

李敖的文字越讀越多,也越來越讓我失望。儘管,他關於國民黨,關於蔣介石,關於中國歷史的研究有他的獨到之處,也儘管我敬佩他面對牢獄之災的勇氣,以及復出後,在傳統下的獨白,或者在獨白下的傳統……但是,這一切都已經不能再打動我,離開了青春的勇氣,李敖只是一個學者,一個歷史學家,一個憤世嫉俗者,他不是作為一顆充滿無限激情的心靈而存在。

1997年,李敖推出了《李敖回憶錄》,風行台灣。台灣《商業周刊》評價說,「它激起了整整一代人對於李敖的美好回憶」。這句評價再明顯不過了,李敖屬於60年代的台灣,那是一個籠罩在白色恐怖下的年代,一個在高壓的政治和窒息的傳統文化籠罩下的台灣,那個叫李敖的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一副玩世不恭的文化太保架式地說,「老年人該放下棒子了,該輪到我們登場了」,「文明即梅毒」……還有什麼比這更能打動人心的了嗎?他是黑暗中的短暫卻刺眼的微光。

但是,今天呢?李敖依舊是「我還年輕」的模樣,他的身體也可以保證他在57歲的時候再生個兒子。但是,他確實不再年輕了,脫離那個年紀的李敖的話不能激動人,反而讓人覺得滑稽,在電視上看到談笑風生的他,我覺得他只是一個憤世嫉俗的老年人,他已經60歲了。誰說只要保持心靈的年輕,人就可以不老,我不相信。我甚至寧願相信,那不是李敖,真正的李敖還活在60年代,還活在我16歲的心裡,那是一個如此年輕的李敖。

崔健在美國作巡迴演出時,依舊對著台下的觀眾喊道,你們還年輕嗎?可是一位觀眾卻這樣說:「他明顯老了,眼袋明顯大了,頭髮也稀疏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摧毀了崔健有關自己還年輕的一切辯解。他對著在美國隨同採訪的記者說,他覺得自己還年輕,年輕意味著速度和力量,他覺得這兩樣東西,他都還有。

儘管他在新專輯中,音樂的力量和強度都在加強,也儘管他可以說,他的聽眾在退化,已經不能再理解他,崔健還說,他的新作品更多地注入了社會批判意識……但這一切不過是他正在失去青春的一個標誌,他應該知道,他曾經激動我們的不是那些批判意識,而是他音樂洋溢的青春精神。

一位走過80年代的中青年會這樣回憶起崔健,「走在大街上,我突然被擊倒了」。整整一代人被崔健的音樂所擊倒,而其原由當然不是那些習慣形而上分析的人所說的深刻性,它只是激起了那一代人始終被壓抑的青春的慾望。所謂治療了一代人「失語症」,正是激發了青春所應該有的放肆叛逆勁。而崔健身上最有利的武器,正是其自身的一副「崔大爺」的撒野氣質。在備受爭議的趙健偉《崔健在一無所有中吶喊》書前的插頁上,崔健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裡,那一副「操你大爺」的表情或許正表現了他音樂的本質——肆無忌憚地表現力量。

而這一切肆無忌憚是必須以年輕作為基礎的。這一點阿城說得極妙,「年輕氣盛,年輕自然氣盛,元氣足。元氣足,不免就狂。年輕的時候狂起來還算好看,25歲以後再狂,沒人理了」。所以崔健在以36歲高齡說自己年輕時,這一切已經不再動人了。走過北大過去的學二食堂的舊址時,我總是在想,十幾年前在這裡演出的崔健該是怎樣地元氣十足。那時候,崔健似乎還沒有得到足夠認可。在油膩膩、亂轟轟的學二食堂,北大學生似乎沒有對這個中國的「鮑勃·迪倫」表現出什麼熱情,據說,拌著魚香肉絲或者大白菜的味道,觀眾在這裡進進出出,掌聲寥寥。一年後,崔健再次在大講堂出現時,只能容納1500人的空間擠進了3000人。這時候的崔健可能並不需要拚命地叫喊「你們還年輕嗎?」因為,此時他不需要自我打氣。他的年紀本身已經給了他通向那一顆顆熱血、躁動的心靈的最短的路徑。

如今這一切都變了。是當初那些熱愛傾聽的心靈變得滄桑了?還是為了保持以為的年輕,崔健給自己攙雜了過多的做作?或許兩者都是。可能,對於一個漫長的生命來講,靈魂可以激動的時期本就很短,這是整個暗淡生命中最明亮的時段,或許也是我們之所以存活在世間的主要緣由。不管是崔健還是李敖,他們準確無誤而又精彩萬分地在充當了這段時間中我們靈魂的導遊人,他們是內心深處最熱血沸騰的記憶。如今他們老了,我們也老了,像告別了蜜月期的情侶,我們相互指責對方的叛變,同時誰也無法忘記那些最美妙的時光。

史努比是一條富有人文氣息的狗,舒爾茨把本應從屬於一位熱愛幻想的少年的品質,注入了這條狗體內,於是這條狗獲得了罕見的生命力。

當查爾斯·舒爾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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