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葯沒了

草原上行進著黑壓壓來勢洶洶密密匝匝的人群,那些挎著長矛的騎兵,披著鎧甲的重裝步兵,散漫的輕步兵,一隊一隊的過個沒完。太陽慢慢地斜過頭頂,象是一個巨大鐘面上的指針,面無表情地不可抗拒地轉動。大角躲在深深的草叢中,又飢又渴。他計算著時間和回家的路程,時間越來越緊了。

他決定另外找路回家。大角悄悄地倒退著離開那叢掩沒他的牛蒡草,直起腰來,卻驚愕地發現兩個黑鷹部落的遊騎兵勒著馬佇立在前方低矮的小丘上,一聲不吭地注視著他。

在那一瞬間,大角目瞪口呆,他動彈不得,屬於他的時間彷彿在那一瞬間僵化凍結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騎兵,像張開黑色翅膀禿鷲一樣策馬飛馳而來,打著呼哨,他們的馬蹄悄無聲息,一陣風似地掠過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騎兵在馬上猛地俯下身來的瞬間,大角能看到他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聞到他身上那股衝動的野獸般的氣息。隨著一聲響亮的撞擊,大角就騰雲駕霧般飛到了空中。

大角驚慌地喊叫,踢蹬著雙腳,卻只能讓那雙鋼鐵般的臂胳越夾越緊。風拍打著他的臉龐,他只能看見草地在他下方飛馳而過。

他被帶到了一個鬧哄哄的營地,一聲不吭的騎士把小男孩甩在了地上,駕著馬跑遠了。大角驚慌地把藥包抱緊在懷中,四處張望。此刻已經是傍晚時分,營地上燃起了無數的火堆,炊煙籠罩,空氣中充斥著馬牛糞燃燒的氣味。這是一個有著深棕色皮膚的強壯的民族。男人們剃光下頜的鬍子,隨身攜帶著腰刀和武器。他們顯然還保留著馴服動物的習慣。大角看到幾隻狗在營地中跑來跑去。幾個背著小孩的女人吃力地在河邊打水,她們為了一個水勺而大聲爭吵。

一時間,彷彿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滿臉驚慌失措的小俘虜,就在大角茫然四顧的時候,又從營地外衝進來幾個騎馬的武士,一個傢伙叫道:「喝,看哪,他們抓到了一個小傢伙呢。」

他們大笑著縱馬圍著驚惶的大角亂轉,把大角包圍在馬蹄組成的晃眼的迷陣里,碩大的馬蹄濺起的黑泥甩在大角的頭上和臉上,酒氣從他們的嘴裡往外噴涌。「哈,我看他可以給你當個小馬童。」「還不如給你女兒當個小管家的,哈哈哈。」他們看到了大角緊緊抱著的小包裹。「看哪,他還抱著個什麼寶貝呢。」一個顯然是喝得最醉的武士嚷道,他利落地抽出刀子。劈刺的亮光像一道優美的弧線划過大角的眼膜。

夕陽黯淡了下去。

「不要——」大角拚命地尖聲叫喊了起來,在這一瞬間,整個營地寂靜無聲。他的喊叫聲穿透了雜亂無章的營地,靜悄悄流淌的河水,一直到遙遠的紅色花崗岩山才傳出回聲。那個骯髒的背著小孩的老女人掉過頭來看他,讓她們爭吵個不休的鐵制水勺掉在了地上。

壓抑著憤怒和可怕的悲傷,大角低下了頭。藥包散在地上,水銀有生命一般在地上滾動,匯聚又散開,滲入地下;珍貴的漿果被馬蹄踏得粉碎,點點四濺,和馬蹄下的污泥混雜在一起;那些土色的鷹嘴豆,帶著海水氣味的磁鐵,沾染著風之清香的罌粟,都變成了破碎的泡沫;它們的香氣散亂飄蕩,彷彿一個精靈在風中卷揚,散發,化為烏有。

在無遮無擋的平原上奔跑時,太陽烤灼著他的肩脊,讓他幾乎要燃燒起來;在大樹下露營,露珠一滴滴地滲透他的毯子,讓他感受夜的刺骨冰涼;在森林中的巨獸大聲咆哮,威脅著要將他吞到肚子里;大角一直沒有哭過。然而現在,一切都變成了可怕的值得哭泣的理由。看著地上散落的藥包,淚水一下子衝出了他的眼眶。大角站在那兒,畫面一幅幅地晃過他的面前,他悲從中來,為了夢想的破碎,為了生命的逝去,大角像一個初生的嬰兒那樣,放聲號哭。

透過朦朧的淚水稜鏡,一副貼著金片的馬蹄踏入了他的眼睛,它們猛地沖了出去,又折回來,就在眼看要踩在大角身上時突然煞住了,停在他的面前,腿腳僵僵的,不耐煩地撅著。

他聽到馬上傳來嗤的一聲輕笑,「我當是怎麼回事呢,原來是個沒用的哭哭啼啼的小孩,為了一包雜碎東西,哭成這個樣子。」

大角抬起頭來,看到了馬背上騎著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她安坐在高高的馬上,圓圓的臉兒曬得又紅又黑,明亮的眸子在暮色中閃閃發光。她嘲笑式地用手中的馬鞭甩著圈子。小馬撅著蹄子,不耐煩地又蹦又跳。

「這不是雜碎東西,是給我媽媽的葯,她就要死了。我是來找葯的。我找到了水銀,我找到了磁鐵,我找到了罌粟,我找到了鷹嘴豆……本來只要再有一份好運氣,我的葯就齊了——可是現在……全都沒了。」大角忍不住眼眶又紅了起來。

「什麼你的葯,你的媽媽,現在都沒有了。你是我的。」小女孩騎在馬上,宣布說。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強盜,強盜就是這樣的呀。」女孩笑吟吟地說,她轉身面對那幾個現在畢恭畢敬的騎手,學著大人的口氣說道,「把他帶到我的帳篷里來,這個小鬼現在歸我了。」

大角被帶到一座白色的帳篷中,兩個武士退了出去。大角的眼睛適應了帳中點燃的牛油蠟燭的光亮,他看到寬大華麗的地毯盡頭,一個漂亮的女孩正對著銅鏡裝束。她把一柄嵌滿寶石的短劍一會兒正著一會兒斜著地插在腰帶上,始終不太滿意。大角進來後,她轉頭看了看大角,微微一笑,又快樂,又淘氣,正是那個騎著馬的小強盜。

她停止了擺弄短劍,盤腿坐在阿拉伯式靠墊上,拍了拍靠墊一邊,說:「過來,坐在我邊上。」

大角倔強地搖了搖頭,站在原地沒有動。「我們那兒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互相碰觸。」大角驕傲地說。

小女孩臉色一沉,生氣地說,「可你現在是我的奴隸。我愛要你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還可以用馬鞭抽你。」女孩示威地說,「如果你肯求我,也許我就對你好一點。」

大角睜大了眼睛,他還不太了解奴隸這個詞的含義。「我們是自由的,」他反駁說,「我們從來不求人做什麼。」可是他很快想起曾經求過大夫救他媽媽的生命,於是又迷糊了起來。

「呸,自由?」小女孩扁著嘴輕蔑地說,「只要我願意,我們隨時可以攻陷你的城市,把你們的男人全部殺光,讓你們的禮儀和道德化為灰燼。」

「胡說,你們才不敢去攻打我們呢。」大角不甘示弱地喊道,「你們不敢來的,在森林裡你們的騎兵施展不開,在森林裡你們會害怕我們的飛行器,我們會從天上向你們傾瀉石塊和弓箭。」

小女孩滿臉怒氣地叫道:「黑鷹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作害怕。我們不去打你們,是因為你們那兒在傳播瘟疫。現在我們要去攻打的是那個傳說中的閃電之塔。我們要一直往那個方向走,草原大得很,我們也許要十年後才能回來——那時候,你會知道黑鷹的厲害。」

他們氣鼓鼓地相互而望。一邊站著瘦弱、骯髒、蒼白的小流浪漢,頭髮是黑色的,亂蓬蓬地支棱著,在出來找葯之前,他的生活單調恬淡,每日里只是和著高處的陽光穿透清澈的藍天和幽深的山谷;一邊坐著驕傲、高貴、矜持的小強盜,如牛糞點燃的火光辛辣,如她的短劍鋒銳,她的生活自由遼闊,永遠是沒有止盡的漂泊。帳中蠟燭的火焰猛烈地抖動著,輕煙氳成一圈圈發光的霧靄,然後一點一點地沉澱下來。他們相互而望,歲月流光在他們年輕的胸膛兩側呼嘯而過。

年紀如此相似卻又無從相像,就如同一棵樹上的果實卻青紅不一。造物主和光陰玩弄的把戲讓他們充滿好奇和相互探索的慾望。

「好啦,」小女孩首先試圖與大角和解,「吵架沒意思的。我的名字叫飛鳥。別生氣了,和我說說你的城市,還有那些漂浮在海上的城市,飛行在雲中的城市……和我說說吧——我想知道其他城市的生活,可是他們讓我看的時候,那兒總是只剩些冒煙的斷牆和殘缺的花園。」

遠處傳來了三聲號角,在夜風中輕快地傳揚著,悠遠嘹亮。

「哎呀,沒時間了。」女孩叫道,「你的身上又臟又臭,你要趕快去洗個澡,換套衣服,然後和我去參加宴會。」

這些野蠻人的宴會在露天里舉行。圍繞著篝火散亂地圍著一圈矮桌,桌子上擺放著成塊地燒烤過的牛羊肉,乾麵包,還有大罐大罐的蜂蜜酒。這些野蠻人席地而坐。他們用銀制的刀子把大塊的肉削成薄片塞進嘴裡,他們先咬一大塊麵包再往嘴裡塞一勺黃油,他們喝酒的樣子讓人害怕他們會被淹死。

即使是在宴會上豪啖暢飲,每一個武士都依舊穿著他們的鎧甲。他們帶著長矛和圓盾,他們束著胸甲和脛甲,他們戴著黃銅的頭盔,他們聚集在一起,金屬的鎧甲融化了火的光澤,這些可怕的掠奪者在金屬的光亮下,銳利、灼熱、生機勃勃。

一位雄壯的武士端坐在篝火的另一端,他就是黑鷹——這個部落正是因為他的驍勇善戰,因為他的殘暴虐殺而揚名天下。令大角驚訝的是,他已經不年輕了,他的臉上布著無法掩飾的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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