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一、殺人者謝三

夜深了,街上空無一人,連往日晝伏夜行的野貓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只有雨還在密密麻麻地下著,空氣里都是雨的聲音。到今天這場雨已下了三天三夜。

跟往常一樣,今天出來打更的時候,王東給自己灌了整整一壺五文錢的燒刀子酒。每次只要酒精充滿在血液里,他就不會覺得冷,也不會覺得心裡空得發慌。

然而這場沒完沒了的雨,卻讓燒刀子酒也失去了效果,蓑衣斗笠能把密得像針的雨水擋在身外,卻擋不住潮氣鑽進他的骨頭和心裡。對這樣的日子,他真的有些煩了。

更夫王東在鎮子里已經打了十二年更。十二年,四千多個夜晚,一個方圓不過兩三里的小鎮,把他的一頭黑髮熬成了灰發。手上的梆子和銅鑼,讓他慢慢量出了時間的長度和無奈。他覺得自己活得就像每天都要面對的黑夜一樣空洞。

最近本地有些不太平,到處都在傳說有個兇惡的殺人狂魔已經潛入揚州府地界。所到之處,血光飛濺。

剛聽到這消息時,王東還曾心中一凜,晚上出來打更時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今天晚上王東想通了,比起這一天一天周而復始的日子,遭遇殺人狂魔反倒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王東默默盤算著,如果遇上這個魔頭,自己能有些什麼樣的英勇表現。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他腳步不免輕快起來,在積水的地上濺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沫。

忽然,遠處傳來了低沉的呻吟聲,像牛吟一般沙啞而悠長。

王東的心臟抽緊了,說不清是緊張還是興奮。

他一步一步順著聲音的的方向走去,燒刀子酒因為突如其來的刺激,一下子發作出來。他的身子晃得很厲害,路面和房子都像水做的一樣,波動不已。

聲音是從本鎮首富喬員外的房子里傳出來的。喬員外是個剛剛告老還鄉的京官,因為本地人在他眼裡都是些不能打交道的土包子,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他都會把那兩扇包鐵的大宅門緊緊地關起來。」喬門深似海」,本鎮的土秀才們都喜歡這樣評價喬老爺的大宅子。

然而現在,喬家大院的門卻是敞開的。

王東在門口微微遲疑了片刻,然後才跨過那條足有一尺半高的大門坎。

燈籠照亮了黑漆漆的地面。王東看見雨水匯成的水流里滲著一些鮮艷的血跡。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朝著血水漂過來的方向望去,只見大廳的屋檐下歪歪扭扭地躺著幾具屍體。呻吟聲也比剛才更近了,似乎就在大廳裡面。

還沒有走進大廳,王東就已開始嘔吐。燒刀子酒被吐了個乾乾淨淨,連胃裡的苦水也差不多快吐完了。現在他情願像過去十二年那樣平庸地活著,也不願看見眼前的這一幕。

喬家大院里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王東清清楚楚地看見,老老少少二十多個人倒在了地上,他們的腸子和五臟,都已經被掏空,還被整整齊齊分門別類地碼放起來。每個死者的臉都扭曲成了一些奇怪的形狀,臉上的青筋和肌肉幾乎快要撐破了整張臉皮。

王東腦子裡只剩下一片空白,他現在只想著一件事,就是怎樣從這裡逃開。然而他的腿卻一點也不聽使喚,不知什麼時候,褲襠也已經濕透了。

好不容易,才重新恢複了點力氣。王東開始閉著眼睛沒頭蒼蠅似的一陣猛衝,但沒跑幾步,腿肚子就又開始打顫了。他聽到剛才牛吟一樣的呻吟聲不僅沒有遠離,而且還越來越近。睜開眼,才發現慌不擇路之下,他竟跑進了喬家大院的中堂裡面王東抬眼望去。有個渾身是血的人正倚在大廳的柱子上。這個人捕快打扮,手和腳都已被斬落,貼近他的軀幹擺放著,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捕快的目光獃滯,像一枚釘子一樣釘在了王東的臉上,嘴裡木然而斷續地吐出了幾個字:「謝……三……」雨下得更大了。

二、京城不眠夜

幾百里外的京城臨安也在下雨。

陳六陳老爺子的家裡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已入睡,只有陳老爺子的兒子例外。

這個雨夜對陳溪橋來說,註定又會是個不眠之夜。他的眼睛還是無力地睜著,耳朵里全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屋子裡此刻寬闊而空曠,好像充溢了詭異的氣氛。

雖然已經十七歲,陳溪橋還是不敢獨睡,特別是在下雨天。那些陰濕的空氣,總會讓恐懼從他的毛孔里無窮無盡地生長出來。

陳溪橋本就蒼白的臉現在更加蒼白,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而粗重,他的手掌下意識地攥成了拳頭,裡面已滿是冰涼的汗液。又堅持了一會,陳溪橋終於下了決心,從床上爬起,推開廂房門,跑了出去。門外是一片有屋檐的走廊,長而曲折,綿延向前。

沿著走廊一陣疾行,陳溪橋跑到了走廊另一頭的一間屋子前。陳溪橋站在屋外,拚命地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誰?」「姐姐,是我。」陳溪橋討好地說。

門打開了。門後是一張美艷動人的臉龐。

陳溪橋的呼吸平緩了下來,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開門的女人看上去比陳溪橋大幾歲,大概二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身淡綠色的睡衣。面若冰霜,對陳溪橋好像愛理不理,但是誰都看得出她的冷淡只是裝出來的。

十二歲那年,紫荷就進了陳府。因為陳夫人死得早,所以她的任務就是專門照顧這個比自己小七歲的小少爺。最初的幾年裡,每天晚上她都和少爺躺在一張床上,哄著他睡覺。現在少爺長大了,老爺就另外給她安排了住處。但是有時候少爺還是會在晚上偷偷地跑到她的房間里來。

白天的時候,少爺天不怕地不怕,但到了晚上,少爺卻只是一個膽小怕黑的大男孩。

全世界只有她知道少爺的這一面。所以她常常認為這個大男孩其實只屬於她一個人。陳溪橋轉身將門關上,然後走到床前,鑽進了紫荷的被子。

「怎麼,一個人睡又害怕了?」紫荷還是一臉的不屑,冷冷地問,連看都不看陳溪橋一眼。

「雨下得讓人心煩。」剛才還一臉蒼白的陳溪橋現在的臉色終於紅潤了一些。

「怕就是怕,有什麼好心煩的?」陳溪橋不搭話,被子下面的手卻變得很不老實,在紫荷豐腴的身體上撫摸起來。細滑的皮膚,挺立的雙峰,纖細的蜂腰,隆起的豐臀,頎長的雙腿。因為陳溪橋的撫摸,紫荷渾身上下不由微微顫動了起來。

「別動手動腳,不然我叫老爺了。」雖然身子快要被融化了,但嘴上,紫荷卻不肯讓步。

「誰都喜歡拿老頭子來壓我,哪天他翹掉了,看你們這些人怎麼巴結我?」陳溪橋一臉壞笑,手動得更厲害了。

這時屋外颳起了風,門窗搖動,發出難聽的吱嘎之聲。

陳溪橋打了一個寒噤,兩隻手停下了原來的動作,緊緊地抱住了身邊的紫荷。像個受驚的孩子,將頭埋在了紫荷的胸前。

紫荷無奈地搖了搖頭,任由陳溪橋抱住自己。她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陳溪橋柔軟的頭髮,心裡充滿了甜蜜的感覺。

三、沉默的高手

不知什麼時候天已亮了。雨卻還在繼續下著。

一大早,陳府門口就來了一輛馬車。馬、馬車和馬車夫的身上都沾著泥漿。看得出,馬車整整趕了一晚的夜路,是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的。如果不是事出緊急,沒有人會選擇在雨夜趕路。

馬車一停下,一個師爺打扮的人就從車裡走了下來。師爺看上去很疲憊,但是臉上依然保持著優雅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撐開了手上拿著的油紙傘,還認認真真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然後才走上了陳府的台階,開始敲門。

陳府的門打開了,一個家人探出頭來。兩人比劃著說了一些什麼。師爺轉身,撐著油紙傘轉而向遠處的大街走去。

師爺終於來到了一家名叫「茗仙居」的茶館門口,並沒有進去,只是探頭向裡面張望了片刻,然後走到了茶館對面的屋檐下,收起雨傘,邊躲雨邊在等待著什麼。

茶館是一個聊天的好地方,茗仙居像所有的茶館一樣充滿了鼎沸的人聲,館子里所有人都在眉飛色舞,惟獨一個人沒在說話。這是個沉默精瘦的老人,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是哪個大戶人家裡有點地位的老家人。除了桌上的茶點,他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只是低著頭,一口一口就著茶水吞咽食物。只有在喝茶和吃點心的間隙,他的目光才會不經意地掃過整個大堂。

然而這不經意的目光卻像匕首一樣銳利。

只有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捕聖」陳六才總算有了一點總捕衙門第一高手的樣子。

「深不過老陳,狠不過小謝。」江湖上的黑白兩道都這樣評價陳六和謝三。作為捕快行中的兩大頂尖高手之一,陳六一向都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現在,陳六表面上好像只是在專心地喝茶吃點心,但事實上他卻是在聽人說話。幾百尺的大堂里,沒有一種聲音不曾被陳老爺子收進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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