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烏魯瓦希事件 ——

新帝國曆零零二年,宇宙歷八零零年的九月下旬。

這一年的夏天,對銀河帝國的人民來說,是一個平靜而且爽朗的季節,現在已經要接近尾聲了。戰爭在長期、持續的消耗之後,終於要迎向它的結束,許多人的父親、丈夫、兄弟、愛人、兒子,終於要從長久的遠征歸來。據說一到達故鄉的宇宙港,就和前來迎接的愛人一起直接趕到結婚典禮會場的年輕士兵,有數萬人之多。

但是烏雲卻在這個時候悄悄地籠罩在地平線上某個不為人所知的一端。

雲層的產生並不是人民的責任,可是一旦雲層散布開來又變成豪雨的時候,人民卻無可避免地要被豪雨所打濕。人民沒有參與起因的權力,可是卻又被迫要負擔結果,這就是與民主共和政治有所不同卻又與封建制度有些許差異的情況下,所建立的專制政治的罪惡所在——這是楊威利在生前對尤里安·敏茲所說過的話,不久之後,尤里安就已經深切地體會到楊所說的這些話,是多麼真實的預言。

當尤里安等人被封鎖在伊謝爾倫要塞的時候,為他們帶來珍貴情報的,就是民間許多的通訊網,以及波利斯·高尼夫所組織的「封鎖突破集團」里的每個人。

現年三十一歲的波利斯·高尼夫,並不是伊謝爾倫共和政府的正式成員,也從來沒有擔任過任何公職,因為他一生下來就是費沙自治領的公民。不過當這個特殊的政治地位在銀河帝國的武力脅迫下趨於瓦解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有任何的法律或條文可以保障像波利斯·高尼夫這種人物的權力了。

這位勇敢的獨立商人,不但不因為自己是「不屬於任何組織的存在」而有所不妥,反而還以這種身分為樂。他拚著性命突破帝國軍層層的封鎖網,歸集情報,秘密運送物資,這種種的行為並不是因為受命於某個人,而是基於個人的自由意志,所以他由其中獲得無上的快感。對他來說,去成為哪個人的上司或臣下,也就是去取得一個法律上的地位,還不如去成為與某個人相等的朋友來得有意義。就好像達斯提·亞典波羅熱中於革命戰爭似地,波利斯·高尼夫也一直固執於「自由獨立商人」的立場。他認為所有的一切只要不是義務而是他想做的就可以去做,而且他還曾經說過「心理的利益比物質利益還為重要」之類的話,所以也有人認為他所具有的資質,與其說是一個商人,不如說是一個冒險家。如果讓奧利比·波布蘭來評論的話,他一定會一針見血地說「那傢伙反正就是喜歡驚險恐怖的生活」。

「以前我大概也說過吧,我和高尼夫這個姓氏,天生就是八字不合,這個姓氏的家族,一定是天生有種不能和安分守已的人共存的遺傳特質。」

一面說著這種惡毒的話,一面卻又關心著那個聽說是在海尼森行星上的伊凡·高尼夫家族的安危,而頻頻向波利斯·高尼夫打聽消息的就是波布蘭。這位有著綠色眼眸的擊墜王,卻反而對自己這個波布蘭家族沒有表現出任何關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奧利比·波布蘭和達斯提·亞典波羅兩個人,共同被後世的人視為伊謝爾倫共和政府中,具有「爽朗慶典氣息」的代表人物。除了那一段曾經流露出傷心的短期間之外,這個評語應該是正確的吧。不過,達斯提·亞典波羅的記載當中曾經提到,尤里安時代的波布蘭與楊時代的波布蘭有些不同,從側面上可以看出他是有意識地想要帶動這種爽朗的氣息。不過幾乎所有的都不是能夠讓他人如此看透的淺底容器,所以達斯提·亞典波羅之所以能夠察覺到這一點,想必是因為他本身的言行和心情,與波布蘭有某些共通的部分吧。

波布蘭在青少年當中,是個極有聲望而且備受歡迎的人,這是當時同一個時代的人所一致共有的證言。少年士兵還有已成家的將兵家裡的孩子們,總是喜歡圍繞在這位爽朗、瀟洒、無畏的青年身邊聽他說話,甚至連他戴帽子的方式、走路的樣子,都有許多青少年喜歡模仿。至於他和異性間的關係,則是眾多的父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去模仿的地方吧。另外如果說到姑娘的話,波布蘭只會把「女人」而不是「女孩」當作對象的這個事實是眾所皆知的,使得這名男子反而意外地獲得別人對他的信任。

「……所以說呢,這樣好嗎?各位青少年朋友,以後就稱呼我是深謀遠慮、品行端正的波布蘭好了。」

「不是叫採花大盜波布蘭嗎?」

「咦?你們也知道這種無聊話啊,是不是從亞典波羅中將那兒聽來的?」

「不是!是從卡介倫中將那兒。」

「這種來自老一輩人的誤解,是年輕的改革者註定要背負的宿命。大家一起站起來吧!把他們統統趕進對過去的追憶裡面吧!」

……因為波布蘭同時也肩負著要把空戰技術教授給這些孩子們的責任,所以他的聲望以及他對青少年的一種極為自然的統率力和說服力,的確是一種極為難得的特質。當亞典波羅兩手交叉在胸前看著波布蘭帶領著一小隊少年少女,往戰鬥機駕駛員的培訓所走去的時候,便喃喃地說道:「這傢伙如果是出生在和平時代的話,大概會出人意料地作個幼稚園老師吧?讓他作個孩子王還真是恰當哪!」

亞典波羅一面挖苦地說道,一面卻有著發自內心的感動。這使得他身後的尤里安不由得露出自然的笑容。

「波布蘭中校都能夠搖身一變,從採花大盜變成幼稚園老師了,亞典波羅中將何不也放棄獨身主義呢?」

「是獨身主義不放棄我啊!畢竟我和獨身主義也交往這麼多年了,倒也捨不得棄之不顧哪!」

其實如果亞典波羅有這個意思的話,那麼他一定早就擁有一個可以與他的地位、個人魅力相稱的家庭或者愛人了。不過此時他的心境,大概就像是一艘暫時還不需要港口的船吧。

亞典波羅手裡抱著文件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之後,尤里安也走進隔壁的自己的辦公室里去,他的桌子上放著幾封投書信函。利用投書來發泄不滿或者表示意見的這種方式,是尤里安所接受的。在這些信件當中,固然有些建設性的內容,不過也有一些儘是對於尤里安個人的惡言惡語。

「一個不能公然對指導者表示惡意的社會,便稱不上是一個開放的社會。」

因此,尤里安從來不曾企圖要堵住別人對於他的批判或責難。他只有在楊被人惡意中傷的時候,才會有忘我的反應產生。關於這一點,可以從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等人證言中得知。

楊威利在世的時候,在他身旁的尤里安,看起來彷彿是個比黑髮魔術師有著更豐富判斷力的天才型人物。但是在楊過世之後,這個印象便改變了,雖然說這是因為看的人本身的情感有了變化,而不是尤里安變了,不過和這位有著亞麻色的頭髮與纖細容貌的年輕人,總是奉著楊威利語錄這一本聖經,儼然像是個辛苦努力的佈道家也脫不了關係。

儘管如此,尤里安絕不陰鬱,同時也不強硬。他沒有萊因哈特皇帝那麼樣華麗、充滿熱力的自信,不過卻是依著一種極為自然的作風,成為楊的後繼者。

在這段時期,他本身作為一個政務人員的基本態度就是「等待」。

「帝國的人民,在過去這將近五個世紀的歲月中,已經習慣了被統治、被支配。所謂的政治對他們來說,就是被迫去做一些事情、或者靠別人為他們去做些什麼事。但是當羅嚴克拉姆王朝在歲月的風化作用當中,開始走上自然崩壞的下坡道路時,就是民主共和制開始變得有意義的時候了吧。」

所以尤里安認為現在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以伊謝爾倫共和政府本身目前的狀況,要成為一個可以促使情況發生變化的核心,而且是一個積極的核心,力量還是過於薄弱。尤里安甚至認為,在行動之前,或許得要用上好幾個世代儲備力量才行。

不過在另一方面,尤里安憑藉著本身的感性與理性,知道狀況的變化正急遽地加速。所以除了以長期的觀點來經營共和政府之外,同時也要設想一些可以對應短期性變化的方法,這也就是為什麼,尤里安等人可以在宇宙歷八零零年的後半期以來,創造出一個有效成果的原因。

「……尤里安從不曾說過任何一句屬於他自己的話。他所有一切發言和知識的源頭,都在楊威利的語錄裡面。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經由他的創造而是經由剽竊得來的。只因為他比楊活得更久,所以就不當地獨佔了所有的光榮。」

這種對尤里安個人近乎殘忍的毀謗,達斯提·亞典波羅有著反對的意見。

「尤里安·敏茲不是作曲家,而是一個演奏家。他不是作家,而是一個翻譯。而尤里安的願望,也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個最優秀的演奏家,或者最優秀的翻譯。他從不曾隱瞞過任何一句話的出處,所以沒有道理指責他是剽竊,因為世界上絕不可能有任何一首不經由演奏卻能夠叫人感動的名曲。」

而尤里安則終其一生,不曾試著要為自己辯護。當然也有些歷史學家,從他始終可以忍住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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