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舊時遺愛 第二節

當時也不過只比自己大幾歲的顧南城,究竟是懷著一顆怎樣的心去面對這些人性中的陰暗的?

「南小姐,你並不了解顧先生從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顧先生也不會想讓你知道。顧先生常說他是個沒有未來的人,活到哪天是哪天,可你不一樣,你的未來五彩斑斕,不該被束縛,所以他想給你自由,偏偏你卻不要。」

南珂指尖微顫,心裡有道防線瞬間潰不成軍。她澀澀地別過頭,窗外街道的影像一晃而過,多像被封存的記憶,只看到了表面卻忽略了內里。這些年,他一個人活得該有多累?

南珂的眼裡浮現出十七八歲的顧南城,他那時就有一雙諱莫如深的眼睛,有時對著自己笑,可眼神仍是冷冷的。她即便握著他的手,也還是覺得兩個人之間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牆。她總看見他一個人站在雨後的窗台上向外望著什麼,那份孤冷與世隔絕,曾深深地埋在年少的南珂心裡。從前一度想讓他活得開心一些,他卻沒有給過她任何機會。

她到現在才明白,不是他不給她機會,而是他從來就沒給過他自己機會。也許沒有希望地活著,才能真正做到無欲無求。因為別無所求,所以不會有軟肋,更不會有包袱。

南珂忽然說:「停車。」

朱凱文一個急剎,將車停在了路邊上,她立刻下車,背影在後視鏡里成了一個黑點。

就在剛才,她突然很想念從前自己最喜歡的那家甜品店的甜品,於是飛快地衝到那家店打包了現做的芝士蛋糕帶回醫院。小時候她每每心情不好,顧南城總會用甜品引誘自己。她最愛甜食,一看到顧南城帶回來的各色可愛的蛋糕就能迅速把不愉快拋到腦後。有一次顧南城對她說,看她心滿意足吃著蛋糕的樣子彷彿世界都亮了。

她相信他那時說的每一句話,那時的顧南城還不像現在這般深沉和滴水不漏。過去總讓人無比懷念。

顧南城盯著眼前的芝士蛋糕好一會兒,芝士的香濃飄散在鼻尖,他瞟了一眼興沖沖看著自己的南珂,總覺得她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之前的南珂一直與自己保持得當的距離,大多數時候面對自己總面無表情。

「你不嘗一口嗎?在小時候你常光顧的那家店買的。」

顧南城自然認得這是出自哪家店的,直到後來南珂離開青城,他每次路過那家店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駐足。經年歲月,有些事已漸漸變成習慣,比如他一直記得她喜歡哪家店的蛋糕,再比如……也許……他愛她。

「我不喜歡甜食。」蛋糕雖然香氣怡人,但他仍搖了搖頭,繼續手邊未完成的工作。

南珂站在他身邊看了他很久才說:「顧南城,你永遠習慣你的習慣,你不試一下怎麼知道它的味道如何?你一味地排斥而不試著接受和嘗試,不肯跨出第一步,就說你不喜歡它,它是不是也太可憐了?」

顧南城放下文件,抬起頭,陽光從窗口折射進來,逆著光,她的眼睛被劉海遮掩,白皙的皮膚因剛才劇烈的奔跑而染上紅暈。他微微眯了眼睛,才慢慢地開口:「你想幹什麼?」

「顧南城,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想過要讓自己好過一點?」

今晚的月色很美,南珂雙手枕著腦袋睡在沙發上,入目即是窗外的一輪明月,伴著星星點點的繁星,似乎連心都跟著柔了起來。靜謐的夜裡只聽到自己手腕上的表發出秒針遊走的聲音。她側過頭看向床上的顧南城,他背對著自己睡著,呼吸平穩。南珂看得有些入神了,不知覺地喚了他一聲,她本以為他已經睡著了,哪知卻聽到他低低的回應。

「你還沒睡?」她乾脆翻了個身看他。

「許是白天睡得久了,這會兒沒什麼睡意。」

話是這麼說,可他白天都在忙著處理公事,南珂根本就沒見他睡多久。她當時匆匆忙忙跑掉,回來的時候他對她隻字不問,不過南珂猜想,以朱凱文對他的忠誠度,估計已經將下午的情形全都告訴他了。對他,她好像從不需要刻意隱瞞什麼,因為無論她是否想讓他知道,他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顧南城,我媽媽……走的時候可安詳?」

安靜的夜裡,南珂細微的聲音帶著遲疑的小心翼翼,闖進顧南城的耳里。顧南城呼吸一窒,心臟的位置像有跟弦「吧嗒」一下斷了。他並沒有立刻回答,而南珂也沒再追問,就像一場無聲的持久戰,她面對著他,而他背對著她。

終於,南珂聽到他低低的一聲嘆息,他說:「你終究還是知道了。」

「你又能瞞我到什麼時候?」

顧南城在黑暗裡搖了搖頭,轉過身面朝她的方向,緩緩開口道:「我並沒有想刻意隱瞞你,我以為這件事你不知道也許能過得更好一些。」

南珂猝然起身,坐直在沙發上,心裡像有一簇火苗在燒。但她知道她不能對顧南城發火,這個男人一直以他隱忍的方式阻擋著那些不堪和陰暗,很早的時候他就對她說過:南珂,你只要看到陽光就行。那個時候她還不懂他話里的意思,直到聽到朱凱文的一席話她才恍然大悟,可惜,還是有些遲了。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見見我的母親,她把我生下來,給了我生命,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她。」

「南珂,你母親很愛你,她一直都很想念你,可她的身體狀況的確很差,當時我想,與其得到過再失去,倒不如從來就沒有擁有過,這樣或許就能避免一場傷心。我也許沒有站在你的立場為你想,但這是我能想到的對你最好的方式了。」

「她過得很不好嗎?」

「產後抑鬱,聽你父親說,你母親當時看到還是嬰兒的你就會受到極大的刺激,他找過很多醫生為你母親治病,可病情一點也沒有好轉,反而持續惡化。你母親在沒有發病的時候央求你父親,不要讓你見到這樣的她,於是從你懂事起,你父親就告訴你你的母親因為難產已經去世了,那些年其實她一直都住在郊外的宅子里。」

南珂想起那棟陳舊的洋房,周遭陰森森的,在這樣的夜裡想來不自覺地一抖,她咬了咬下唇,許久才問:「我爸爸把她關在郊外的?」

「關?」顧南城的聲音加重,帶著一點疑惑,「你母親住的那棟宅子是你外公外婆留下來的,你母親從小在那裡長大,這也是為什麼她執意要在去世前回到那裡的原因,也許這也算是一種圓滿。」

南珂的心狂跳,原來那日自己見到的那幢洋房竟是外公留給母親的?難怪那裡面的裝修和掛飾帶著一種田園式的古樸風格。聽聞外公從前是個書法家,寫得一手好字,外婆則是人民教師,她母親出生於典型的書香門第,不過很可惜,她這輩子也沒見過他們。

「不過……南珂,你是如何得知這件事的?」顧南城突然將話轉移到話題中心,這才是關鍵所在。他身邊只有朱凱文一人知道這件事情,但朱凱文絕不可能告訴南珂。

南珂雙手交握,似有糾結,她不知該不該告訴顧南城,但話卻已脫口而出:「那天……石景天帶我去了那棟洋房。」

顧南城聞言,眉心一挑,就著窗外的夜色,南珂只能依稀看到顧南城的臉,卻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想必是會生氣的,自己盡心儘力地隱瞞,最後仍被別人捅破。

可沒想到顧南城卻沒有再問下去,只說:「南珂,你母親去世的時候很安詳,是我親手送走她的,我給她看了你的照片,她抱著你的照片閉上了眼睛。她的忌日,是你父親的生日。」

南珂呆住了,她回想起母親留下的那本日記本,裡面滿滿的全是對自己這個女兒的想念,絲毫沒有對父親的埋怨,可為什麼她會認為是父親關住了母親呢?她奮力甩了甩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竟然沒有半分輕鬆。

顧南城一直默不作聲,南珂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再回頭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平躺下來,似乎睡著了。有時候你以為的為別人好,也許早就給了對方不可彌補的遺憾。南珂想,如果那時顧南城能告訴自己,哪怕見過一面,她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心懷怨恨。

顧南城了解南珂,南珂會主動提起這件事說明她已經釋然了,而讓她鑽牛角尖的事,她是絕對不會輕易說出口的,所以他並不擔心南珂會為這件事想不開。相反,他這時才突然意識到石景天這個人會造成的破壞力遠遠大於自己的料想。也許,他們的確有必要見一見了。

這些年,顧南城一直像個陀螺似的不知疲倦地轉動,白天黑夜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分別,公司和家只不過是在空間上有所不同而已,他的筆記本里彷彿永遠都有看不完的資料和做不完的公事,而他的辦公桌上永遠都有簽不完的文件。

是夜,南珂終於忍不住走進他的書房,悄無聲息地從他手裡抽走某份文件,取而代之的是一杯香濃的牛奶。她的眉心些微緊蹙,對他說:「從你出院到現在差不多半個月時間,每天睡眠時間不到六小時,不分晝夜地工作、開會、應酬,醫生叮囑你需要靜養的,你難道完全沒聽進去嗎?」

顧南城卻盯著牛奶,不滿地道:「為什麼是牛奶不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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